福州城里到处是榕树。这是一种广受称颂的树，它能驻足此地的理由十分充分。如果你生为岭南人，这充分理由不用过多解释，因为亚热带的太阳我们共同领教过并且正在领教着。

接近直射的阳光会影响生命过程，例证非常多。如大家所知，亚热带的作物可以一季双熟甚至三熟。这就意味着，同样是树木，榕树的北方兄弟活一辈子的时间，它已经算是活过两辈子甚至三辈子了。想想这样加速的“树生”仅仅是因为头顶过量的阳光，你就能理解为什么福州人要把榕树看作是老天派送的遮阳伞了。

榕树叶繁茎粗、冠圆根多，确实长得像一把摊得大开的伞。我仔细观察过，三寸以上的榕树就会自觉往伞的规模上发展。虽然这仅是我的想象，但从遮蔽阳光、提供阴凉的角度来说，榕树之于福州人无疑具有浓重的天命意味。因为唯有如此直观的理由，才能使一向以生存重于生活﹑生活重于审美为信条的福州人如此爱戴榕树，并以它命名自己的城市。

福州人对于榕树真是无利之爱。榕树长得疯快，木质疏松，烧起来烟多焰少，立不能打家具，横不能作柴火，如同庄子笔下的那棵大樗树。大樗树最后是被庄子发配到“无何有之乡”作遮阳伞的。因此，当福建的先民受战火影响离开中原，一路绝望地来到这南蛮海滨时，在这里遇见了南方版的大樗树，肯定喜出望外。榕树的生存之道高明在以其无用之用，既使自己福寿绵长，又保全了福州人惜生好德的名节。

榕树的典型外貌特征在于它的一大把须，年轻时模样就很龙钟，总体上和壮年没有太大的区别。或许是一拃高的榕树就开始思索自己服务人类的天命，这样的思索当然很耗神，于是就陆续冒出了长长短短的胡须。也或许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人类，完成遮阳蔽日的天生使命而倍显老态。我承认，用胡须来判断榕树的老相，完全是套用了对男性外貌的评价标准，甚至带有某种莫名的偏见。

我一个朋友，职业编辑，黑脸大胡子。有次因工作事宜拜访一中学，刚介绍完自己，马上被热情询问孩子是否已入中学。朋友听了好一阵郁闷，毕竟还不到而立之年，而且那天出发前还特意收拾了一下胡子，还是得到了这个印象评价，沮丧得三天都没怎么认真吃饭。

听完朋友的委屈讲述，我忍俊不禁。只能以对榕树的思考宽慰朋友，因为如果不考虑冒犯，在生物圈内寻找一种和榕树相匹配的物种，其实最合适的莫过于编辑了。编辑这一职业与长胡子的榕树一样，都容易给人未老先衰的印象，更别提长胡子的编辑。而编辑和榕树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常年处于奉献之中，殚精竭虑、兢兢业业执行着自己的使命。

宽慰完朋友，同为编辑的我，也禁不住大笑起来。窗外，榕树正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