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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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的枫杨

□刘 军

作家苏童写过枫杨树系列,那些江南往事都以一个虚构的枫杨树庄作为场景。

枫杨树广布于江淮流域,喜生河岸水畔,属水漂树种,秋天成熟的小翅果掉落水中,随波逐流,沿岸扎根。吾乡地处闽北山区,域内溪流交织,自然也是枫杨树的家园。因其木质轻软,多不作材用,乡人任其野生疯长,于溪岸兀自成荫。

枫杨为胡桃科乔木,与核桃是本家兄弟,地道中国本土树种,古称榉柳。《山海经》有“北望河林,其状如茜如举”。举,即榉柳。《本草纲目》曰:“其树高举,其木如柳。”榉、柳本非同种,二者合称,意为既有榉之挺拔,又似柳之披拂。榉柳虽然常见,却非名木,因而很少进入古人的诗文。比较有名的是杜甫《田舍》中的一句:“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榉柳枝枝弱,是描述夏日里满树垂荡的果枝。就整株树而言,枫杨体形壮硕,冠盖如幔。

虽然古诗写榉柳的不多,翻查到的几首,却凑巧将榉柳的四季写齐了。比如,杨万里《小憩栟楮》“榉柳细花吹面落,误挥团扇扑飞蝇”,赵文《朱湖》“高低榉柳绿如苔,三两柴门傍竹开”,陆游《小雨》“榉柳不禁朝暮久,芙蕖犹有二三开”,还有陆游《园中》“霜凋榉柳枝无叶,风折安榴子满房”。此三位皆宋代诗人,可见,枫杨树到了宋朝,方才调动起文人骚客的诗兴与情思。枫杨是辨识度很高的树,它们临水而生,树身庞然,冬季落叶,夏日绿冠披拂,河风吹过,满树果枝悠荡,如帘如瀑。枝上缀满小青果,具两翅,好似一只绿元宝,故吾乡人多不识榉柳、枫杨之名,而叫它元宝柴。我觉得那翅果更像一只小青蝉,通体碧绿,如翡翠所雕。小青蝉带黏性,小孩拿它粘到脸上,装扮出各种鬼脸,然后冲进教室,吓唬班上胆小的女生。也因此,小时候我们都叫它“粘粘子树”。

不同于从县城里消失的苦楝,枫杨树始终绿障般凝落于绕城而过的南浦溪岸。早春,老树黝黑的枝条萌发新芽,萧瑟岸畔豁然睁开点点滴滴的嫩绿眼睛。新叶适才舒张,枝间忽起妙曼,满树挂起流苏般的柔荑花枝。花枝雌雄错落,小花细小难辨,只有潮湿的风能够找到它们,让花枝们跳起爱情的摇摆舞。盛夏,羽状复叶层层叠叠将榉枝覆满,浓荫里又漾起波澜,尺长的果枝千万条。深秋,果枝残断,坠果铺满溪岸,浓密的树冠露出疏空。严冬,老树抖尽枯叶,撑起“榉”的身骨,舒展开线条流畅的枝杈,将自己向上的姿势,印在明净如洗的碧空。

童年时候,南浦溪跨溪的南浦桥两头,各有一群枫杨树,树冠披盖如屏,似隔河对峙的两座绿岛,树下浓荫遮蔽起很大一片地方。那是昔日孩子的啸聚之地,夏日午后,男孩们邀约去溪里嬉水,总要经过这片阴凉地。尚未下河,先就树下撒起野来,摔跤,踢飞腿,翻跟斗,投漂石。玩尽兴了,从树荫里呼啦冲入河中。待夕阳西下,凉水洗尽暑气,方才赤条条上岸,到树下披衣穿鞋,化作鸟兽散。

转眼已是五十年前的童蒙稚事。现如今,南浦桥头的枫杨树更加葳蕤壮大,那里每天都会聚起一群健身和唱歌跳舞的老人。那里面会有当年树下散去的少年吗?那些布满风尘的面容,我已无法辨认。

一棵老枫杨树,就是一道浓郁的乡野风景。行走乡间,有时会有突如其来的邂逅。三年前的初夏,我行山至浦城县富岭镇浮流村,远远望见村外突兀地矗起一座绿岛。那是一棵枫杨树,也是吾乡最老最壮阔的一棵枫杨树,它的历史已无法追溯。这个初夏的傍晚,老枫杨巨臂平展,绿屏如云。我看见夕阳从西面山巅射出余晖,给绿岛镀上一层橘红光,山溪的风从浓密的羽叶和果帘间穿过,我似乎听到满树翡翠珠链碰击的丁零响。

站在一棵似乎永远不老的枫杨树面前,人会茫然于时间的虚无。我的视线难以穿透头顶层叠的树冠,恰如我不能洞悉它所经历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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