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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迷月”的错位对视

□万小英

越剧《烟波迷月》是一部能够启人思考的戏剧,尤其是当代编剧与古代文本作者之间发生的跨时空“对视”,令同一个题材折射出奇特的错位感。

水波、明月,是美好之物,但笼罩在迷烟之中,就难言其状了。在剧中,这既是实指发生之地——烟水渺茫,不知何处的一个绿林盗寇占据的小岛,也是喻指婚姻生活中存在一些茫然不清的悖逆。这部剧讲的是夫妻相见不相识的故事。李世儒赴京赶考,其间得假讯妻子去世;两人再次重逢在一个小岛,但一个已成盗魁之妾,一个做了盗魁幕僚,内心的“疑惧”阻隔他们相认,最后永失对方。

这是著名编剧郑怀兴的作品,题材来源于清朝纪昀的笔记体小说《阅微草堂笔记》。当看完卷十五《姑妄听之一》里这个千把字记录,不由得为郑怀兴独到、深邃的创作眼光而赞叹。在林林总总的狐鬼神怪、乡野轶事中,这则故事很有嚼头。它甚至具有超越时代的对婚姻反思的现实意义。

李生结婚很久,与妻同榻共宿的机会却不多,用书中的话是“结褵十载,始终无一月共枕席”。先是母亲病了,两人衣不解带轮流照顾。母亲故去后,遵礼法他又外宿三年。接着,贫穷让他们投奔不宽裕的丈人家。没几个月,原本和外舅一起住的丈母娘回来,住房紧张,只好母女俩住一起,李生睡书房,仅早晚吃饭见到妻子。两年后,李生进京赶考,自此与妻天涯相隔。

贫贱夫妻百事哀,在无奈的现实面前只有妥协。而这种夫妻间长期疏离状态,正是造成后来夫妻无法确认的背景原因。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是老夫老妻,但是婚姻状态更多是一种形式,缺乏相知相亲的实质内涵。当在岛上相遇时,他们没有信心确定眼前貌似之人就是心中那人。李生将这种内心的退避归为外舅信函所说“妇已死”,妻子则归为名字不同(李生改了姓名)。

笔记中说,李生与妻“大抵三五日必一见,见惯亦不复相目矣,如是六七年”。这句话,我认为是整个故事的“锥心之语”。夫妻二人换了新环境,换了新身份,但在相处过程中,又渐渐形成与往日一般的固化模式:熟视无睹,无法真正“看见”对方。所以互相没有好奇,不愿深入了解,殊不知他们并没有真正“相识”。电影《初恋50次》中,就算失忆,也会重新爱上同一个人。这也可以反证他们只是曾拥有婚姻之壳的夫妻,而与所谓的爱情无关。若有爱情的火种,相同的男女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怎么可能不会重新萌发情感?

也可以说,他们在岛上的状态其实延续了在家时的婚姻状态。“见惯亦不复相目矣”,习惯了也就不会多看对方。这几乎从某种潜意识里重复了两人的相处模式。所以竟然这样过了六七年,心中不起涟漪,连问都懒得问了。诗云“至亲至疏夫妻”,自古婚姻中多的是“熟悉的陌生人”啊。

纪晓岚的这则小说很容易引起现代人的共鸣。现代人的婚姻距离形式有更多,比如工作与社交繁忙,双方缺乏交流;自我意识浓厚,各自都有精神空间;等等。在今天,“夫妻”更多的是表明一种法律与社会关系,而非必然的情感密度。这则小说如果改编为现代话剧,将婚姻真相残酷地解构,是非常具有后现代主义色彩的。

郑怀兴是要将之改编为越剧,所以悄悄变化了原文本的一些旋律。如果说纪晓岚的笔记小说反映的是婚姻关系的固化僵硬,越剧《烟波迷月》聚焦的则是男女爱情的心理异化,而非婚姻模式的异化。

他将这个故事在时间上做了一个很大调整,毕竟,时间在婚姻里有时就是杀死热情与爱的匕首。剧情被设置在婚姻新鲜期,夫妻爱意正浓的时候,所以大致仍可属“才子佳人”故事。

婚后不久,李世儒赴京赶考,小夫妻在江边码头难分难舍,依依泪别。妻之美貌正巧被绿林盗魁看到,产生掠美邪念。所以接着是,妻子被抢成为盗魁之妾,李世儒考试失利又得妻死之讯,在走投无路之下改名换姓,成为盗魁幕僚。两人在岛上相遇时,心理冲击是很强烈的。夫妻相思之情潜于心,乍见酷似之人,怎么可能不问不寻不接触?所以,这部越剧花费了大量情节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最亲密、最熟悉的爱人,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种装束,换了一种身份,就认不出了呢?

真正的情侣很难逃过对方的眼睛,不说外貌,人的神情、互动的感觉、属于双方的细节等都是无法隐藏的。郑怀兴去除了原文本中很少住在一起等客观环境的限制,而将故事置于一个更为困难且激烈的心理环境里。认知障碍给了丈夫,而妻子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丈夫,并且坚定地一直未有动摇。也就是说,编剧也认定,女性在感情中比男性更为敏感且清晰。她甚至是以一种自我牺牲的态度来成全丈夫的愚痴之爱。

丈夫没有认出妻子的原因很复杂微妙。一是不敢认。岳丈来信说“妇死,已薄殓”,他不敢质疑岳丈的话。二是不愿认。他心中有对妻子的固定印象:装扮朴素、举止娴静、固守贞节。这也是他心中的理想妻子形象。而面前的女人“打扮妖艳”“行为浪荡”,怎么可能是他的妻子呢?如果认了这个妻子,心中的妻子就死了;认为妻子死了,反而他心中的妻子还活着,可以让他日日思念。就这样魔怔般在“自我屏蔽”中过了三年,他终于离开这个岛。

按道理,这情形依然是难以令人信服的——妻子早就认出了丈夫,并且时时想告诉他,并打算和他逃离,但是丈夫只爱着心中的妻子,而无视眼前的真实妻子,总是拒人千里,甚至在盗魁要将她赠予他时都不接受——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是封建礼法制度对人的异化:好女人在被掠之后,绝不会含辱偷生,必定会守贞不惜一死。这是丈夫对妻子之死的信心,也是妻子对自我活着的羞惭。在畸形的心理下才可能有畸形的状态。

这其实又走入了传统的抨击“礼教杀人”的戏剧演绎模式。所以这就呈现了一种特别的“错位对视”。300年前,纪晓岚笔下这个题材具有超越时代的现实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的婚姻观;今天的编剧更喜欢传统的封建礼教批判主义。当然,这里面也埋藏着现代意义的发问:我是谁?你眼中的我又是谁?

明明眼前就是“我”,但你偏偏不认为“我”是“我”,而是将你心中的那个人认定是“我”。所以在剧中,妻子甘愿放弃和他逃离,为了保护他心中的“活着”,不戳破真相,自赴一条“心死”之路。她是助他守着一面虚妄的贞节牌坊,将婚姻化为一场烟波迷月的美梦。

笔记小说与越剧的结尾,都是丈夫后来明白真相,痛悔不已,尤其回忆起官军来剿匪,他登舟离岛之际,见到妻子与其他女子一起被俘,缧绁鞭笞之状,更为肠断。这种时过境迁的痛悔,不怀疑是真实的。但是只有他自己才知晓,对当年面对貌似妻子的女人,内心深深的隐秘之处——果真是没有认出,还是懦弱得连自己都骗过了,认为自己没有认出呢?因为那时候,如果他敢于相认,必定要面临与盗魁摊牌,发起夺回妻子,洗去他们夫妻屈辱的“战争”,那必定是毁业、毁命之举。如果不与盗魁直面,丈夫偷偷带走妻子,重新开始生活,是否可以呢?确实可以苟且偷生,但是不报夺妻之仇,在妻子面前又如何立身呢?妻子在他面前又如何立足呢?他们的婚姻能够维持得下去吗?当他最后成为僧人,在每日忏悔之中,这些问题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

《阅微草堂笔记》里,作者最后留有一句评点:“……绵邈含情,正在烟波不尽,究未免增人怊怅耳。”婚姻也罢,爱情也罢,看着很美好,但在烟波迷蒙中,总有不尽的怊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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