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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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食是福

郑雯斌

六岁时,我便被母亲领着去看地,地就在小村的河湾边。她说,这个世界很大,人很多,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地,我能有一片地是我的福。那意思我清楚,是时候跟着她一起下地干活了。村人遇到母亲也会说:“娃能下地了,您就要享福咯。”

在吃食都源于地的村,有地便是有福。一道道长短不一的田埂将地阻隔,仿佛一条条涌动的血脉,交错延伸,连接着粮食、劳作和希冀。我走在田埂上,望着那小块小块装着水的地,当时秋天,地里不仅装着水还装着正在逐渐转黄的水稻,看上去浩浩荡荡,金灿灿的,那是我们全家人播下的希望,也是大半年都在渴求得到的宝藏和福气。

从河姆渡那里开始,每一株稻子就知道将与人产生永远的羁绊。这种羁绊于人而言,是生命得以延续的万世之福。稻子从育芽开始,然后是秧,后来变成禾。经由茎秆从根部吸取水分和营养后,抽穗灌浆,等到饱满的颗粒压下来,它们就弯下了腰。稻子的意义,好像都集中在那根稻穗上,这根稻穗是人与地缔结的契约,承载着人一整年的时间和汗水的意义。

记忆中,面对粮食——稻、薯、豆,祖父脸上的表情总是微妙,庄严中隐着微微笑意,那是一种对粮食对自然的虔敬,这份虔敬嵌在了岁月里,经由脸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褶子表达出来。祖父自然不懂《诗经》中“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妥以侑,以介景福”描绘的那种丰收喜悦的雅致。但在年成时,我真实感受到祖父麻利动作下那颗激烈跳动的心,因为所有的等待都有了回应,有了实实在在的回应。这是生命的福报和延续。

或许是幼年就与地和粮揉在一起,一直以来,我都感觉粮食不简单地只是粮食,它们是鲜活的。从在人的手中孕育,一路生长到结出果实滋养了人的生命,它们的命运就是人的命运。在田里劳作时,我经常可以感受到粮食的生命韵律,比如割稻的时候,一颗颗鼓鼓囊囊的谷粒,藏在一穗结实的稻穗里面,剥开来看,谷粒还带着一点点青涩和潮气。凝目良久,仿佛可以看到它们的一生——它们是如何在暗夜里紧紧挨在一起相互扶持的,它们在细雨中聆听骨节生长时所发出的声音,在阳光灿烂的时候随风舞蹈……

有地就有粮,有粮就有了福。这与《说文解字》中对“福”最初的释义——“福”同“腹”,即吃饱肚子、吃饱是福是相符的。我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末,彼时已是仓廪丰盈、衣食富足。我的记忆里,储存着许多粮食的味道,那是幸福的味道。

童年时,一个大家庭用一方土灶一口大铁锅做饭。天蒙蒙亮,米香顺着门缝墙缝爬上了床,把我们唤醒。母亲用笊篱将半熟的米饭捞进饭甑,炊成干饭。余下的米汤抓一把糟菜扔进去,再撒几颗粗盐,就成了下饭的糟菜米汤。不忙的时节,母亲也会搓上几个饭团,内里裹着几个黄豆大的老红糖,软糯香甜通过舌尖一直穿到内心深处……

每年水稻收成双抢时,晌午过后,母亲会担着稀粥来到田里。这粥是母亲一大早就煮好了的,放入水井里凉了一个上午,是再好不过的解暑佳品。稀粥就着黄竹笋干,“呼噜呼噜”一口气好几碗便倒进肚里。有时,母亲会加些鱼腥草或是淡竹叶之类的中草药,喝了能防暑解渴,驱散了不少刈稻的辛苦。

饭与粥只是稻米作为食物最简单的呈现方式,母亲总是能把各种各样的粮食,做出令人感到温暖与幸福的味道。不止我的母亲如此,村里的每一位母亲都可以。

腊月初七的晚上,母亲将大锅除灰,里里外外刷洗干净,准备煮腊八粥。她把阁楼里存着的所有种类的米、豆都各抓了几把,有时实在攒不到八样,就用南瓜、红薯来凑数。煮腊八粥的过程中,母亲要手持一把大铁勺不时地揭锅翻搅。看着锅里沸腾的米汤慢慢收拢,母亲手里的铁勺就要更频繁地动作,以防止糊锅。当锅里米豆煮得蜜蜜融融时,母亲就把灶膛里的柴火退去,留下几个火炭将粥慢慢煨透。

吃腊八粥的幸福感是难以尽述的。它被从大铁锅里一勺一勺舀到白瓷碗中的时候,扑面而来的甜香让人滋生一种幸福的眩晕感。但它又非常烫,以至不能大口大口地吞食,只能带着一种庄严的珍惜和恭敬,顺着碗沿儿小口小口地吸溜,直到用筷子再刮一刮碗底米豆相融后甜丝丝的丝缕,然后抬起头,抿住嘴,认认真真地回味。母亲说,碗净福至,这碗里藏着一生的福气。

衣食是福,这是我们的祖祖辈辈毕生都在追求的生活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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