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后自然村在半山腰上。
我很喜欢这样安宁而质朴的小村子。家家的檐下都整整齐齐堆着火薪柴,门外就是田,一畦一畦翻得整整齐齐。冬日的阳光倾泻在山坡上,风哗啦啦地吹过田地,枯黄的茅草齐刷刷地倒过来,好像要扑进人的怀抱。村子不大,最鼎盛时也不过两个生产队40来户人家。村头第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放着两个蜂箱。房子左侧是一块小小的用竹篱笆围起来的菜地,菜地边上环绕着几棵果树。林家大妈坐在矮凳上,用菜刀把菜头划开,一棵一棵披在竹竿上。老人家很热情,跟我们打招呼,哪里来的?来坐坐,呷一杯茶呀。
和我们走过的那些深山村落一样,我们遇到的村里人,大多是老人,他们年纪从60岁到80岁不等,脸上绽着敦厚的笑,说起话来声调微微上扬。他们在院子里劈柴,在屋后挖芋子,扛着杂树枝在山道上健步如飞。王家祖祠旁的一对老夫妻,已经干不动体力活了,依然把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破盆破瓮都种了花草,在下埕院高高低低地摆着,随性,自成景致。在古旧的窗牖旁,也摆着一个粗陶盆子,盆子里种的居然是一小蔸枯树头,枯树头上长着一朵半个巴掌大的灵芝。老人家说,立冬去山上扫墓时发现的,就连树头带灵芝挖回家,时不时在枯木上喷点水,希望灵芝能继续生长。
有人在坡下锄地,锄头叩击泥土的声响从坡下传来,沉闷而有力。有些汉字就像庄稼一样,突然就从眼前的土地上长出来。它们生长出来的模样,就是被刻在甲骨之上的模样。土,下部一横表示地面,上部像土块或土堆,也像一棵苗;田,不仅仅有生长植物的土壤,还有纵横的阡陌;黍,下部为根系,中部为枝干,上端以可爱的姿态纷披着散穗……那些生长在甲骨上的文字,依然生长在这古老的土地上。使那些文字有了生动形象的人,也依然生活在这里,他们从井中汲水,操耒犁地,或以臼舂谷,当高楼大厦遍地生长,只有在这样的村子,甲骨文中的五谷依然有发芽、生长的土地。
井后自然村的那些房子,大部分还有人住。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或在山下建了房子,但村里的老人舍不得离开祖辈开拓的家园,都还住在村里。坑口最里头的那座房子,主人不在家。院子边上的菜地里种满了蔬菜,瓜架子上的南瓜藤已经枯萎,两个老南瓜还撂在架上。山中的土地,虽然并不肥沃,却不会亏待侍弄它的人。二月耕田惊蛰到,清明栽豆,立夏拗了3麻袋的脚骨笋,霜降采摘的油茶榨了43斤油……和村里的老人聊天时,他们顺口而出的生计里,带着一个个节气的名字。无论山外的世界多么精彩,山中的一切都还遵守着时令的变化。
老鹰石在村后高高的山顶上。王立灶老人说:“我引汝等去。”我吃了一惊,短短的一句方言里,居然有“引”“汝等”这样的古汉语。现在,也许只有山中的老人,还会说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词语。老鹰石高约15米,形似巨鹰敛翅,铁喙栩栩如生,有着摧山裂石的气势,所以当地人把老鹰石叫作“老鹰啄”石。老鹰啄,这个主谓结构的词组着实霸气——巨石立马有了凶猛的动态,铁色的翅膀飒然展开,像刀一样切割虚空的苍穹,高亢的鹰唳响彻云霄。
有人在山坡上整理菜畦,缓缓弯腰,又直起。放鸭的老人坐在田头,身子微微向前躬着,像座木雕。一群鸡围着柴垛觅食,有两只狗挤在荒草丛忘我地亲昵,耳鬓厮磨。一对七十多岁的老人,坐在两只小板凳上看电视,心无旁骛,不管我是如何打量着他们。看着这人间最纯粹的生活场景,世事在我眼里忽然变得简单起来,不过就是食饮、种植和繁衍生息。
一棵老梨树斜卧路边,所有枝丫都奋力伸向天空。这些枯寂的枝,在每个春天都开满繁花,能把一个孤静的小村开成一座春天的城。我沿着曲折的山路渐行渐下时,感觉梨花就开在身后,那一枝一枝的梨花,好似飞出枝头,拂人一脸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