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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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鼓山“繁花游”

□万小英

1873年冬,福州三坊七巷的黄巷四号郭家大宅,这天忽然有些骚动。女人的叽喳声,丫鬟小厮匆忙的脚步声,一大早就从高墙深院传出来。

郭家是侯官望族,“五子登科”曾经轰动乡里——五个儿子柏心、柏荫、柏蔚、柏苍、柏芗皆考上功名(一个进士,四个举人)——此时,老爷子郭阶三已经过世,正是五子当家的时候。不过,他们大多在外做官,老四郭柏苍则长期里居,热心家乡事业,编著《闽产录异》《乌石山志》《竹间十日话》等。后人更多地将他定位为博物学家、藏书家、刻书家、水利专家和诗人。

今天,是他的夫人严蕙怀要出门。55岁的她将带着三个女儿、一个侄女、两个侄媳妇,浩浩荡荡,一群女性去鼓山,还有一个女婿和两个侄子陪旁。

百多年后,我们在鼓山更衣亭东侧的摩崖题刻可以看到这段记录:“同治癸酉年冬,侯官女士严蕙怀携女陈媄宜、叶问琴、陈拾珠,女侄郑仲年,侄妇何镜蓉、陈令姮游鼓山,三婿陈懋侯,侄郭调昌、绩昌侍。拾珠篆。”

媄宜(夫陈为舟)、问琴(夫叶大泳)、拾珠(夫陈懋侯)三姐妹与堂姐仲年,在题刻里均冠以夫姓。仲年是郭柏荫的长女,嫁给福州凤池书院山长郑元璧之子郑景渊。不幸的是,仲年三十岁时,丈夫就去世了,她一直守寡。

回到题刻,发现一个现象挺有意思。郭家女儿都随夫姓,而郭妻和两个侄媳妇都未随夫姓郭——也就是说,郭家遵习俗,嫁出去的女儿从夫姓;但是对于娶进来的媳妇,则尊重她们的本来,让她们保留本姓。一个晚清官宦家族对女性能做到这般,不简单。

据郭家后代回忆,当年郭阶三在黄巷就立下规矩,后人不准纳妾,违者不准其葬祖坟。我想,郭家之兴,或许就是从尊重女性开始的。

郭阶三的夫人林氏出生书香门第,知书达理。郭柏荫同年骆文忠在林夫人八十寿时撰序,说太夫人对于五经、四书、左国诸书及古诗歌文辞皆能背诵析解;孩子们从私塾早出暮归,她会让他们一个个背书给她听,有不懂的,就为他们补课,当时之情形乃“一灯荧然,书声相续”。现在太夫人老了,还会让孙子们围在她的榻前背书,错了一个字都必为指正。太夫人在家族的威望很高,有疑难之事,缓急之需,都要示听太夫人的意见。

有这般祖母级的女性楷模,郭家女眷都受到良好教育,个个能诗善书。她们常以诗文唱和往还,“新诗一入侍儿手,环绕楼台次第传”(拾珠诗)。

为何郭家女眷要在同治癸酉年(1873年)倾动,游鼓山呢?大概和两件喜事有关。一是这年郭绩昌中举。此次他有随行,两个侄媳妇中也大概有他的夫人。他们顺便去鼓山涌泉寺礼拜一番也是有可能的;二是最主要的,郭柏荫回家了,带回来了仲年。山中游玩可以让姐妹们相聚散心。

郭柏荫在湖北署理湖广总督,代理巡抚达六年时间。这里形势复杂,家人对他很是牵挂。郭柏苍寄的诗里言语间都是盼望兄长在外不要太劳累,功名不重要,赶紧回家,一家团圆。仲年更是放心不下父亲,不远千里去看望陪伴。这年郭柏荫终于以病辞官,她跟随着回到福州家中。

姊妹们见面并不易,嫁人之后,都是随夫天南地北宦海漂泊。这次在严夫人的召集下,人难得这么齐整。仲年与拾珠在其中才华更拔萃些。拾珠以书见长,尤擅篆;仲年善诗文,有诗集传世。二人交情也更厚。仲年写过很多诗给拾珠(喜欢称她“十珠妹”)。一次月夜,她遥问十珠妹:“半生岁月随人速,万里家山入梦赊。记否鳌峰深院里,雨霄闲坐剪灯花?”

这次姐妹相聚,同游鼓山,岂不快哉。那天,她们坐着马车到了鼓山,天下着微雨,岩壑、涧草、山瀑都为之净新,也为她们洗去了心尘。在山中经院住了两宿,做了题刻石崖的事,也常登高远眺,仿佛人生重新来过了一遍。

这些美好的经历出自仲年的笔下,用她在纪游里的话是:“山门好松径,下马整巾幅。来途霑微雨,岩壑如新沐。既幽涧边草,亦净山头瀑。尘抱偶一空,经院当信宿。此生已重来,休笑题石速。感愤不入诗,形势却在目。神哉望岳篇,数语穷地轴。”(郭柏荫曾孙郭则澐《旧德述闻》)

好一句“此生已重来,休笑题石速”!——我们在山中的题石,别人大概会以为只是记下几人“到此一游”,而笑话这种匆速的留念吧——看起来简单,其实哪里晓得,对于我们这些名字的主人来讲,是有着“此生已经重来”的意义啊。

仲年的这篇纪游我很晚才看到,题刻中的人物也是在写此文时才有点了解。最先认识的还是鼓山这50余字的题刻。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乍见就被打动。蕙怀、媄宜、问琴、拾珠、仲年、镜蓉、令姮——一个个女性的名字,如同一首首诗,美好,令人遐想。这在鼓山摩崖石刻,多是男性挥毫留刻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个奇妙的存在。

尤其是拾珠的题篆,是文字,也如一幅画。福州最古老的石刻在乌山上,是唐代书法家李阳冰的篆书《般若台铭》。拾珠这段篆文颇得李阳冰书韵,线条婉转秀雅,令这些女性的名字翩然有了生命,如静静地盛开在石头上一朵朵温婉的花儿。

以我目前所掌握的资料看,这是鼓山摩崖石刻中唯一出现的群体女性,也是独有的女书法家作品。所以,也可以说,她们是开在鼓山石头上的一簇繁花,散发闽都女性的气味,夺目又永恒。

我在这段题刻前,宛如见到一群女子,觉得亲切,一点儿都不觉得和她们隔着150多年的时空距离。

最令人感动的,还是严蕙怀。就是这位母亲,带着一众女孩做了一件堪称她们生命中“伟大的事”。作为晚清的一位女家长,她身上毫无古板迂腐之气,而是洋溢着女性的自信与坦然。她鼓励女孩子绽放,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让她们将闺名,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字抛头露面,题刻留名于这千年名山——她们从此在山中,在一众男子的名字中间,也是在历史长河之中,有了一席之地。

她是如此爱她的孩子们,也如此地欣赏她们!

看着题刻中,女婿与侄子的名字缀于众女子的后面,以一个“侍”字概括他们此次出游的作用,令人不禁莞尔。可见郭家的女性地位,并洋溢着家人间的幽默感。

这种母风,这种家风,无疑对于家族的延绵起到了可贵的作用。后人中出现了郑振铎、陈彪、陈箎、郭化若等著名学者、科学家、将领等,其实远不止于此,还有更多的人才栋梁诞于这个家族。

母亲给女孩子们的这份礼物,如此美好,令人怀念,以至于在很多年后,女儿们也效仿她们的母亲,也登山,也石刻,也篆书;更重要的是,也带着三个女儿,带着侄女、媳妇等,一群女性,浩浩荡荡。

1884年春,媄宜、问琴、拾珠三姊妹,领着闺瑛、闺瑜、闺琬、闺琛、珪如、凤楣、凤楹、叔艳,郭家十一位女眷来到福州光禄坊闽山,她们冒冻赏梅,而后在柳湄小榭围炉谈诗。

拾珠将这件事篆石在闽山光禄吟台前大磹上,可惜现已佚失。郭柏苍纂辑的《乌石山志》有作记载:“绕闽山梅花十五树,光绪甲申(1884年)人日,闽县郭媄宜,妹问琴、拾珠、问琴媳陈闺瑛,拾珠女陈闺瑜、闺琬、闺琛,犹女王珪如,侯官郭凤楣、妹凤楹,沁园主人叶叔艳,冒冻历览,围炉谈诗于柳湄小榭,夜分而罢。拾珠识之。”

古时正月初七为人日节,郭家那天大概相聚过节。从1873年冬到1884年初,满算下来,已经过去了十年。那时候,严母和仲年不在了——上鼓山两年后,仲年玉陨;六年后严母去世。

那天,拾珠一定是很想念母亲和堂姐仲年吧,所以带来三个女儿闺瑜、闺琬、闺琛,如同当年母亲带着她们三姊妹;所以她依然用篆书,如同当年她们在鼓山题石(她的篆更得李阳冰的神韵了,可惜看不见了);所以除了记下名字,也记游历过程,因为当年以诗文纪游的仲年不在了,她要替她做……

此时的天气有点像十年前,冷寒的,但爆竹声从巷子里偶尔传来——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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