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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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杜甫

周鹏飞

人生的前半段,是很难走近和读懂杜甫的。因为这时我们爱李白的气势,爱王维的清逸,爱高适的雄壮。杜甫写诗,有着破园茅舍、蓬门旧酒、短簪枯发、落木寒江。在不懂他的人眼中,会显得唠叨,显得色调晦暗、语言悲凉,用现代话语来说,就是有点“负能量”吧。

一个人的审美从繁华进入简素、从喧腾进入深沉,一定是因为生命中沉淀了一种东西。犹如豆浆中点入了卤水,奇特的化学反应,就是心境变化的过程。这种东西,我想,就是沧桑。

杜甫和他的诗歌在他生前并未获得广泛认可,直到宋朝,他在诗歌界的“圣者”地位才开始高大起来。

任何诗歌,如果不放到时代背景中去解读,都是无效的。就像没有瞄准的箭,是射不中靶心的。穿过安史之乱和混乱的五代,宋朝人对于乱世的感受,比此前任何朝代都要深切,而杜甫的诗歌恰好与他们的感同身受相契合。他们能体会,文字和诗歌应该是关心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的,是应该倾听弱者的呻吟和穷人的哭声的。于是,诗歌的河流,到了杜甫这里,一下子变得辽阔起来。他用史学家的笔墨,去记载苦难,去叙述烟尘。

安史之乱前,盛世繁华,长乐未央,因为有着王维的贵族精雅诗歌和李白的天纵诗才,杜甫注定是个寂寞的诗人。可战乱一起,人们在颠沛流离间,无心于坐看云起和五岳寻仙,“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句,于是就有了深深打动人心的力量。

河南巩义是杜甫的故乡。习惯了成都杜甫草堂的拥挤人潮,当走近巩义的杜甫墓时,发现相比之下冷清了许多。一个伟大的诗魂,在异乡仍有着蓬勃的流量,在故乡却显得寂寞了些。杜甫墓很朴素,一尊白石立像,佝偻着背,眉心蹙起,眼神中仿佛浮起一层薄烟,让人叹息肠中热。立像后面是一个享堂,门窗紧锁,应该很久没有动用过了。绕过享堂,就是一个直径十二米左右的土丘,这就是杜甫的墓了。那个一生漂泊如“天地一沙鸥”的人,终于不再流浪,安安静静躺在故乡的黄土之下,再也不用担心茅屋为秋风所破,再也不用记挂鄜州月下缺衣少食清辉玉臂寒的家人了。

我静静站在杜甫墓前,默默念着他写过的诗,心中如无边落木,萧萧而下。自他之后,诗歌姓杜。在我看来,每一个热爱古典诗词的,都应以杜为师。杜甫的诗词好学,开头写苍生万物,中间感时伤情,末尾家国述志。积习千年,诗学已成杜学。不学杜,句子就不沧桑,失去了文学的灵魂。

墓前有一个简单的供桌,有人从草地里折了一大把蛇床子、稻槎菜、泥胡菜,恭恭敬敬地插在瓶子里,放在桌上,作为清供。于是,我念了一首杜甫的诗,来拜一拜这位令人尊敬的诗圣。我选的是他的《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夜书怀》一向被认为是杜甫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所作。五年后(770年)的冬天,杜甫就病死了,时年59岁。可以说,杜甫在汨罗江上船中写这首诗时,生命即将抵达彼岸。这首诗犹如人生的一个回望,声名与地位,奋斗与磨难,都已成梦幻泡影。此刻方觉,没有什么胜得过内心的自由无羁了。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诗句仿佛诗人的喃喃自语:“告诉他们,我走了,若问我魂归何处,就去看那江边的鸥阵鹭影吧!”我想,身后的寂寞,抑或热闹,其实杜甫都不会再在意了。留给世人的,只是他那心忧天下的感人情怀与令人钦佩的洒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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