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下一篇

盛唐友谊的“李杜”诗篇

□柯冰悦 董建国

盛唐气象的璀璨帷幕,是靠两位天才诗人展开的。

一位年少时便自比大鹏,一首《大鹏赋》写尽内心疏狂。在这首赋中,他表达了其志向如同大鹏展翅:“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大鹏张开双翅高飞时五岳、百川都在它的脚下,不仅如此,天地、高山、大海,乃至天上的雷电都无法与大鹏争雄。

青年时,他又写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他就像庄子笔下的鹏鸟,恣意放浪,逍遥于唐诗的江湖里。

另一位则不同,在他七岁第一次作诗时歌咏的就是凤凰。他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成为大唐诗歌王国里的凤凰乃是他一生的愿景。从此,凤凰的长歌短吟,给他的诗歌定下了基调。

他是李白,他是杜甫。

(一)

公元744年,唐天宝三年,越过了无数山丘,诗国里的大鹏和凤凰终于在洛阳相逢了。这是他们命运的第一次交汇。

这一年,李白四十三岁,已经名满天下。此前刚刚结束他在长安风光无限的生活,被唐玄宗赐金放还。

仕途的失意,老朋友贺知章的归隐,再加上高力士等人的排挤,使李白由初入长安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情,变得落落寡欢。

杜甫三十二岁,刚刚崭露头角。经历科举失败后,他想在洛阳做短暂的停留,然后向着下一个地方出发。

失意人遇见失意人,伤心人都在天涯。在洛阳的日子里,他们白天相携游玩,晚上纵情饮酒,相谈甚欢。

两个天才诗人的偶然相逢像灿烂的阳光一样扫清了各自心头的阴霾。这次见面,被现代诗人闻一多形容为“青天里太阳与月亮走碰了头”,认为这是堪比“老子见孔子”的一件文化盛事。

这年秋天,杜甫和李白又在梁、宋二地相见,并且与诗人高适邂逅,于是他们三人欣然同行。登高怀古,饮酒宴乐。兴致来了,便纵马到郊外,尽情地骑射打猎,喝酒吟诗。

分别后,杜甫庆幸与李白相遇,同时幻想着能重聚。于是写下:“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次年,李白邀请杜甫来同游齐鲁,杜甫欣然前往。他们一起登高怀古,求道访隐,饮酒赋诗。“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游”,白天结伴携手一同游赏,晚上举杯醉饮而眠,朝夕相处、无话不谈。

长亭外,古道边。冬天即将来临时,李白和杜甫二人又分别了。李白在分别之时写下了“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的诗,但金樽没有再开启。他们谁也没想到,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二)

离开朝堂的李白,再也不用浪费绝代才华写颂诗了,他与桃花潭边的村民汪伦、五松山下的农夫无拘无束地交往。广阔的江湖成了大鹏的宽广天地。

此后,杜甫又赶往长安参加科举,可权相李林甫为了排挤人才,竟然授意让当年的考生全部落榜,导演了一场“野无遗贤”的闹剧。杜甫四处奔走,可收效甚微,就这样困于长安十年,生活日益困顿。公元755年,杜甫终于被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回家探望妻儿时,发现小儿子已经被活活饿死。他含泪写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叹自己,也在叹整个乱世。

就在李白、杜甫分别整整十年之后,安史之乱爆发。他们和唐代,都已经青春不再。

李白带着妻子先是西奔入秦,又转到江南,隐居在庐山修仙。在路途中,他写下:“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这首诗虚构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仙境。李白写到他在游仙的过程中,看到了中原地带叛军横行,表达了诗人对安史叛乱的谴责。前十句虚拟游仙之事,后四句忽然转入现实,前后形成鲜明对比。

相比于李白的浪漫,杜甫则抽离出来,开始冷静地观察社会。他在战乱中流离,几经辗转。更见到无数因为战乱而失去家人,失去住所,吃不上饭的穷苦百姓。他为苦难的大地投注了同情,用笔去记录下百姓的疾苦,写出了《三吏》《三别》,写下“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写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在飘摇的乱世中,平民的苦难、纷乱的战火……有太多痛苦的事情,像一簇又一簇野火,点燃了杜甫生命的草原。他在这苦难里深深扎根,在火里一次又一次涅槃,写下如泣如诉的诗篇。他又一次在《凤凰台》中,以凤凰自比:“我能剖心出,饮啄慰孤愁。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

(三)

仿佛是命中注定,在战乱中,他们走向了各自的归途。唐肃宗平定李璘之乱后,李白被拘于浔阳狱中。此后,被判罪流放夜郎。一年多以后,唐肃宗因关中大旱发布赦令。在巫山附近白帝城的李白得到遇赦的消息,忽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脱出樊笼的飞鸟,立刻回身从白帝城乘船东下,赶返江陵。于是有了那首《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多么酣畅淋漓的诗行,透露出诗人重获自由的欢乐。即使在人生困境中,诗人广阔的胸怀和豪迈的气魄也展露无遗。长江的滔滔流水,似乎也乐意帮助诗人完成心愿。浮在长江上面的一叶扁舟,似乎比箭还快,只见两岸青山一排一排飞快后退,山上猿声此起彼落,宛如为诗人东归而列队欢送。

历经繁华与战乱,大唐诗国中的大鹏和凤凰依然怀念着彼此。在李白杳无消息的日子里,思念至极的杜甫连夜梦见李白,写下:“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不见》)

在多年的漂泊之后,杜甫在成都住了下来。在一个春天,他听说全部叛军都被消灭,官军收复了河南、河北,杜甫激动得热泪盈眶,写下了这篇情真意切的七律。“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全诗情感奔放,处处渗透着“喜”字,痛快淋漓地抒发了作者无限喜悦兴奋的心情,被后代诗论家赞为“杜甫生平第一快诗”。杜甫的诗一向以“沉郁顿挫”著称,这首诗却一反往日的风格,而以爽朗明快取胜。八句诗似脱口而出,水到渠成,极其欢欣鼓舞,轻快跳宕。这首诗之所以使人读后深为感动,乃在于杜甫所喜,并非一己之喜、一家之喜,而是国家之喜、人民之喜、天下之喜。

(四)

杜甫与李白有着太多不同。在诗歌的国度里,李白是一个不遵守人间规则的人,因为大鹏是向天空歌唱的。杜甫则如同一座坚固的大山,稳稳扎根于大地。但二人的绝笔之作,都烙印着生命的图腾。李白临终前写下绝笔《临路歌》,仍以大鹏自比。可是生前身后,又有谁能像孔子泣麒麟一样为他而哭呢?“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杜甫逝世前一年,即大历四年(769年)秋天,在潭州作《朱凤行》,这也是诗人最后一次歌唱凤凰——距离他第一次吟诵《凤凰》诗篇已有五十一个春秋。“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侧身长顾求其群,翅垂口噤心甚劳。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这只翅垂口噤、劳心竭力的凤凰,简直就是诗人自己的象征。

李白和杜甫谁的诗作成就更高,谁的才华更佳?这一直是个容易惹起争议的话题。从元稹写的那篇著名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起,这个争论就一直没断过。当然,更客观的评价是二人各擅胜场。正如严羽所说“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杜甫和李白并不需要分出胜负,而是在执手相见中,呈现出了唐诗的绚烂时刻。

版权所有 ©2023 福建日报 fjdaily.com 闽ICP备15008128号
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