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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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隐无端

□朱以撒

标题书法/朱以撒

闽先生从主编位置上退下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给他的那本艺术刊物投过论文。原先我是很积极为它撰写的,写好了发给他,他也不吭声,过一阵就在刊物上出现了。于是我再写,他再发,没完没了。说起来我们日常无甚交往,纯是编辑与作者的关系,只是他看重我的思辨,我也感受着发表的乐趣。我觉得这个刊物在他手上达到鼎盛,也使我兴致不减,所以笔停不下来。现在,我一点也不想投了,写的文章都发在其他刊物上——不是这个刊物有什么问题,是我有问题了。兴致消失,导致投稿的方向改变。个人兴致就是如此,兴致盎然的,兴致索然的。我是徇个人兴致而行的人,写字写文章都如此,便会有点私有的小欢喜和小固执。

想想大学毕业后的写作态度,与今日真有许多不同——那时不是徇个人兴致行,而是持一些公共的指标意识,不想落于人后,为评职称而撰写,写得越多越近于指标。相信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时段,指标开路,兴致衰微,真是有点落入俗格。文士动不动就说魏晋风度,以为自己是继踵者,其实魏晋人被我们高看了。朱熹认为:“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贿。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真如此,天下又有几个陶渊明。往往是给外人看的指标达到的差不多了,才不想应规应制,转而徇兴致写点真的,如此才快活起来。有人遇到我时,会说在哪里又看到我的文章了,很有意思。我想,他是看到我在文章里的兴致了。在我看来,写文章这等事就是为喜爱单干的人设置的,哪怕写砸了也不会求人合作。至于文章发表了,也还是给自己看,思考被编辑删去的、改动的部分,寻找其中的缘由。一个人写作兴致再强,编辑还是要在上边动点手术的,使之更合于发表的规则。所谓的写作经验,就是自己的兴致,它是藏于指腕里无从说道的。像李清照那些凄凄惨惨戚戚的日子,就是作诗填词的兴致撑着,否则日子远不止凄凄复戚戚。

见一家长历数其小儿所学技艺,计十余种。那段时光他永远都是穿行于街巷,按时送到培训机构。儿子长大了,大多扔了,觉得徒费年月。欧阳修少时也艺文兼具,中年之后只留了一个书法兴致。书法在他眼中也算不上什么档次,就是用来“消日”。欧阳修文思来时,书法便大肆敷陈,写写复写写,时日由上午而黄昏,便觉人生平顺。兴致有无还是有差别的,有一点支持便可,使每日的无聊得以有滋有味。像苏辙、王安石、司马光这些人不执掌权柄了,很多时日就是秉笔书写,使闲愁甚少,乐趣尤多。这些人到了迟暮还与同道往来信函,矮纸斜行闲作草,行笔无拘见天然——今人把这些全然情性之迹引为临摹范本,当时谁会想到。指腕间的跃动充分地传达了一个人自行其是的快意。

大凡持艺文而恒久者,都可以在笔墨痕迹里找到兴致所在,它推进一支笔的行进,不使停下。

下课后走出教室,觉得自己上的书法艺术这门课,就是陪这些学生玩玩。所谓“游于艺”就是随意一点,爱写就多写一点,不爱写就少写一点,不必指望学生在走出校门之后成名成家。时下是最现实的,我就是一节课一节课地上,除公共知识外再加点个人理解。个人理解的那部分未必合于教科书,但如果一门课下来都是对公共知识的解读,那自己真是百无一用了。接下来我就板书,把头脑里一些感受写满一黑板——这个班级的黑板还算优质,使我在用粉笔书写时也能流露出毛笔的韵致。现在的学生已经鲜有机会见到如此速度的书写,他们对于老师的认知,高看或者低看,板书也可以见出几分。不过老师只关注此时,今后如何,似乎不是自己左右得了的。授课促进了兴致,这是很开心的事。这个执毫羽而徐缓书写的专业,与高速的生存正好相悖,这也使我在本学期终结时打成绩,全在及格之上。打不及格就没意思了,面对诸位的笔下我不是论其高下,而是喜欢比较其中的差异,他们对于美感如此不一的感知和表达,显示了各自的走向。

学什么都是兴致居先的,然后各自做去。像二十四诗品那样的欣赏方式完全可以再细分至无数,各自发挥了事。一个人在大学那几年学了几十门课,到最后比较起来就是有用与无用。那些能由着个人兴致继续下去的部分,成为自己庸常日子里无法剥离的,我认为就是有用的。

有熟识者问我何时挥毫泼墨。我说临摹天天有,创作则看兴致有无。他说可以招呼他,乐意帮我研墨牵纸。他举例张三、李四在创作大作品时皆如此,一帮弟子跟着忙碌,势必让导师笔下更添锦绣。可是,我何时会有兴致呢,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兴致是变动不居隐现无定的。真到兴致来时,我也是一个人解决书写中的所有问题,无须借助他人之手。若有人在旁,反倒使我兴致不得伸张。多一个人在旁也是多余——在这个过程中,我与他人有相当大的差距,以为自个儿悄无声息地做去最好。兴起而为,兴尽而止,像王徽之夜访戴安道那样,无论是处世,还是书写,都会自然得多。宋人范开曾认为:“闲中书石,兴来写地;亦或微吟而不录,漫录而焚稿,以故多散逸,是亦未尝有作之之意。”想想也是,穷饿中的东坡,在黄州过着“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苦日子,兴致来了,还是要写几首诗穷开心。

兴致是超乎穷达顺逆的。有时我也等待兴致的到来,那时下笔如平原纵马。

这个盛夏里两天爬了两座山,算是满足了自己书斋之外的兴致。爬第一座山是为了看瀑布,它总是以一泻无休的气势吸引许多远来的行者。原以为山路艰难,上路后才知难度不大可视若等闲。一座山与一个村子长久温和相处,也就无太大变化。人的变化要大于一座山,小的长大了,老的故去了,进城的多了,上山的少了。如果不是外人来此,听到的全是鸟语。一座山不被开发,也就保持了一种自然生长,让人看不出有何差异。水流石在,青苔石上,景致大同,人迹罕至是如此,摩肩接踵也是如此,不装不作。瀑布有如白练倾泻而下,承接的水潭不动声色,显示出深不可测。以前来过的人看到的是这样,现在我看到的也这样,却有一点相似的,那就是行至此的人都是有兴致的,体力支与不支,都由兴致推动着,向前。爬第二座山是为了看山顶巨大的崖壁。上山后才知道难度超出了预料。说是有路,乱石铺阶,荒腔野调,全不循路径规矩。倒下的树把路拦住了,锋利的茅草挺立于其中,加之蛛网、腐叶、浊水、烂泥,可知废弃一些时日了,心中便生出许多警惕。此时兴致如有一丝减弱,随时会掉头返回。行于尽头处,我见着了巨大无朋的崖壁,算是圆满。崖壁没让我生出多少欣喜,倒是这个行走的过程又一次地让我察觉到兴致是如此独异,它在一个人的深处潜伏、涌动着,决定着有所为,有所不为,使一个人更像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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