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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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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位状元公

□简 梅

秋风初起,我来到晋江池店的钱头村,穿过街巷,在一处闽南红砖大厝前驻足。洗尽铅华、雍容大方的三座联排建筑,彰显倏忽风雨流金岁月的洗礼,厚重的彤红色彩以及“出砖入石”的风格,内蕴着闽南人性格中温良、自省的特质。冲破云层的暖阳斜照于古厝硬山式屋顶和双翘燕尾脊,斑驳的木门流溢着家的温暖,每一扇都诉说着光阴的故事。瞻仰门匾大写的“状元第”后,迈入厝内,呈现眼前的是一幅严谨精巧的布局构思,包含着家居、教育、祭祀中华传统三元素,中座为祖厅和住所,东座为书房,西座为学堂。每座门庭的格局均简约素朴,联系主人显赫的“状元公”身份,更显独特而清廉,似乎透露着主人正以深远的睿智思考如何繁衍家族,诗书传家。

临行前一周,我翻阅大量古厝主人公的事迹与文集,夜不成寐,为闽地有如此卓越而不广为人知的先贤而景仰叹息;为其渊深广博的学识、正义凛然的风骨而钦敬折服;更为他笔下的大地曾历经劫难感到悲怆而泪流愤激……他,就是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庚寅恩科状元吴鲁。吴鲁,字肃堂,历任陕西典试、安徽学政、代办江南乡试监临、云南主考、云南学政、吉林提学使、学部候补丞参、图书馆总校等,为清末著名的教育家、书法家、爱国诗人,是福建历史上最后一位科举状元。他在庚子年困居京城,目睹八国联军侵华史实,满怀悲愁之恨,所作的警世之铎《百哀诗》156首,其中忧国之忱、言切之烈、音凄之怆,令人太息无穷!史学家称为难能可贵的“庚子信史”。

“吴鲁中状元——成钱头”的闽南歇后语,在泉州民间久传不衰。但吴鲁身逢乱世,所处的时代为晚清末期,朝廷腐朽衰落,时局外患内忧。他出生的前五年,即1840年6月,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1856年10月,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两次鸦片战争历经多年,致使神州千疮百孔,人民苦难无穷!1894年7月甲午战争又爆发,清朝签订《马关条约》。当时吴鲁为“痛失台湾”扼腕叹息:“……而一二任事之臣,仓遑失措,丧师失律,割地议和,由是而鹿耳鲲身之地,悉沦于旃裘腥酩之乡。国家失其藩篱,吾闽失其外府。岁月沧桑,时局邋迕,岂意料所及耶!”

回顾吴鲁出生于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直到民国元年故去,其一生都在动荡中度过。他的前大半辈子以读书入仕的理想求取功名,报效国家,本是贫苦农家子弟而一跃上龙门,已是故里和家族的莫大荣耀。但腐朽的朝廷对于“学优识茂、声望素孚”且勤劳卓著、多所赞襄的他,并未重用,服官近40年,未尝一补实缺。殿试中状元时的吴鲁已46岁,改官翰林院修纂,之后仅仅出任陕西典试、安徽学政、江南乡试监临等。他始终以匡世育才为己任,庚子事变后,更为知晓兴学选贤的重要性。之后视学云南,任学政;社会裂变,他又奉署理吉林提学使,并赴日本考察学制兼农工商诸政……每行一处,德政斐然。吴鲁不畏强权,修节砥行,倡导培元正气,振兴文风,数十年来桃李满园墙,深得百姓赞誉。政事之暇,他喜临晋唐法帖,书法精绝,名噪京都。弘一大师曾亲笔题跋:“余于童年即闻肃堂名,五十游闽,居雪峰获观肃堂书‘大雄宝殿’额。今复睹是册,胜缘有在,欢忭何已。书法严肃端庄,能副其名,可宝也。”这实则是对其气格学养、端品庄重的双重褒扬。

吴鲁自甲午之后,眷念时艰,尤慨然于兵学,在吉林任提学使时就尝试笔之以示学子,回京之后,逐日排纂,成《吉林中学堂兵学讲义》《读王文成经济集书后》。他的《正气研斋汇稿》里更是留下了珍贵的《纸谈》一卷,其在自序中写道:“……京营、武卫、五军,暨各直、省勤王之师,统计十余万人,或疲耎散漫,望风奔溃,或埋头缩颈,逗留中途。由是,一败而不可收拾……余以当今时局阽危,宜究我国三十年来之积弊,参考东西各国用人、筹饷、练兵之机宜,以用人为纲,以筹饷、练兵为目,实事求是,不涉张皇。倘将来有事之时,兵力能站得住,则国家之大局便站得住。”堂堂一介书生,《纸谈》中俨然成为一名兵家,论兵法最忌包抄最忌横击、论襄阳宜驻重兵、论将帅不知兵法不谙舆图之害等等。早在庚子年津门失守时,他执笔《代军务处大臣覆马玉崑书》就阐述“宜合各军,联络一气,申明纪律,分路誓师,同时进取”,以及给光绪帝的奏折常见:“请迅调战将以临前敌疏”“请饬下制造局精制皮甲藤牌解交前敌以备要需片”“请饬沿海水师互相联络以振全局疏”……他还提醒闽省边防海防要注意“宜于沿边各海口,区画形式,扼要固守;平旷之区,挖开地营;高耸之地,修筑炮台;港汊之径,编列炮艇。声势联络,互相犄角……”他不光在兵法上深研,针对外国不平等条约,以及商约说略、加税免厘得失策等,也提醒当政者要统全局而筹之,不要束手待毙。他殚心擘画,深谋远虑,力图拯斯民于水火,扶大厦之将倾。吴鲁对腐败的清廷在民穷财尽、国家将亡之际,犹不思振作深感悲愤。然而纵有满腔报国之情,他亦难以付诸实施,终只得谢仕,于宣统三年(1911年)辞职返乡……

返乡之路脚步沉沉,身心俱疲的吴鲁在《辛亥七月廿一日》写道:“蛲蛲皎皎事无成,三五年来气渐平。”归途中旅居海上,也常称普陀山九华庵地方深幽,最便养疴。陪伴的季子吴钟善以穷冬凛冽、风雪交加为由,婉劝再三,吴鲁才没有前往。他嘱画像者给自己写一释装真容,并自号“白华庵主”。1912年民国壬子二月,吴鲁航海回籍……福建同乡莆田籍江春霖,为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进士,他是吴鲁故知,屡劾权贵,声震朝野,当他见之“白华庵主画像”,留下了“别有怀抱伤心人,蒲团坐破冠冕毁……刍狗万物天不仁,衣冠登场笑傀儡……我瞻真容长太息,高风可望不可即”的悲抑像赞。

这个秋日的上午,我在钱头村一边观赏古厝,一边抚摩着墙壁的清水砖。清水砖的澄澈红润,是吴鲁眷恋的故乡色彩,此时距离他返乡已是112年了……我看着阳光一点点移步,将古厝上下映照得生气盎然,时而有跑进的儿童咯咯笑着,身边几位吴家的慈祥老者对我讲述着故居的故事。老者说,在学部丞参时皇帝赐予吴鲁“行走”的特权,虽不是官名,却极其有贵气,随时可以找皇帝议事。可想而知,具清正的品格、卓识的涵养的他是深得器重和信任的,但奈何时局艰辛,无力破解……

吴鲁一生清朗正气,他收藏了一方岳飞、文天祥、谢枋用过的端砚,珍如重宝,特托意文天祥《正气歌》诗而命名“正气砚”,并改自己的书斋为“正气研斋”。此砚伴随吴鲁18个春秋,后由吴氏子孙珍藏达70余年之久。季子吴钟善也将自己的斋名易为“守砚庵”,并撰《守砚庵记》:“……而独守斯砚以老,兹幸也。”他在诸多诗作中都写到此砚:“岳忠武公有遗砚,泽肤焦背欣而圆……乃令小子守勿坠,先公付与何其虔。”他在寒斋夜烛光中,对砚起拜,“故人守此永宝用,手泽何敢忘其先。三光耿耿一拳石,仰久弥高瞻弥坚”。

秉承家学、才智过人的吴钟善亦是生不逢时,他17岁考上秀才,24岁中本省乡试副举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召开经济特科,他考取二等第五名,当时186人只录取27人。只可惜他虽被录用但未予重用,仅授广州州判,被安排到石门偏僻的地方当小税官,从1909年秋到1911年夏,仅一年多便随父亲隐退。是年,辛亥革命爆发,未几月,先父吴鲁去世。国事家事一时巨变,令吴钟善伤痛不已。至此,他杜门谢客,不与外事,躬率侄儿辈读书,兼肄文学,其古文造诣醇谨深厚,俊逸朴茂,特撰《古文颖》一册。难能可贵的是,吴钟善亦留下了多篇关于台湾的纪实诗文,或回顾先辈开发台湾历史,或歌颂郑成功等民族英雄气节,这与吴鲁“填膺忧愤百哀诗”的举动异曲同工。

“时家贫逾曩日,居无屋,坐无椅,大人实支板为几,日写殿试卷数百字。卢夫人日市油二三钱,以其半供夜读,以其半俾余屑面线而羹之,中夜进之大人。今幸为簪绂之家,衣食粗足,尔时穷困状乃如此。”这是100多年前吴鲁旧时家境的真实写照,一个多世纪过去了,现今又是怎样的风貌?我从状元第踱步而出,大厝中座正门埕外原有状元旗座二座,为八角,签饰龙凤;东座书房门前亦竖特科旗二座,座为四方,签饰麒麟。钱头村安泰宁静,乡邻安康富足,故乡的风,可以轻抚告慰我们的英贤状元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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