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之季,我来到平潭,来到平原乡南垄村壳丘头遗址。那刻,天高云淡,四野静谧,壳丘头遗址杂草青青,大树苍绿。
我站在暴烈阳光下,强劲海风吹拂着我的脸,吹拂着我的长发。脚下,漫漫黄土延绵而去,黄土中,一枚一枚完整或残破的贝壳裸露着。
我弯下腰,捡起一枚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出地面的贝壳。
我轻轻地将贝壳放在掌心,细细地抚摸贝壳的美丽纹理,微笑着把贝壳举到耳边。
由这枚贝壳,我似乎听见了远古的海的声音,听见了远古的我快乐逐浪的声音。
一
一直以来,我总是相信,冥冥中,一些貌似平淡的久别重逢,会以难以置信的方式,在一颗貌似平静的心里,引发海啸一般,突然掀起情感的巨大波澜。波澜激烈荡漾,一波一波,难以止息。如此,旧日种种,上世种种,远古种种,在瞬间突然复活,一些刻骨铭心的过往,便有明晰线索可寻。
我徜徉于壳丘头遗址,环顾着这片3000多平方米的荒芜之地。我无言,我无语。我的脚下,是三面临山一面临海的小丘坡地;不远处,木麻黄一排一排,相思树一排一排;稍远处,三面山青翠,一线海岸安宁;更远处,海水翻腾,浪涛拍岸;最远处,海天一色,蔚蓝无穷无尽。
我的心里,不可思议地,毫无来由地,就汹涌起澎湃的远古记忆。那些触手可及的记忆,那些清晰如昨的记忆,那些宛若亲历的记忆,如梦,如幻,如电影,一幕幕在心里徐徐展开。
我问自己:7000多年前,我曾在这里依海而生吗?我曾在这里采贝、捕鱼、狩猎吗?我曾在这里与爱人共唱“时光静好,与君语;细水流年,与君同;繁华落尽,与君老”之爱的颂歌吗?我曾在这里养育孩子,看他们如树一样茁壮成长吗?
我轻轻闭上眼,我仿佛看到——
我席地而坐,捏土为釜、罐、盘、碗、壶等陶器。我用树枝、贝壳、石子,细细为陶器画上细绳纹、篦划纹、贝齿纹……画上脑袋里即兴想到的所有纹饰。这些纹饰,画在陶器上,多么美丽呀。然后,我堆砌一口窑,烧起熊熊烈火,以烈火焚烧这些陶器。再然后,火焰余烬里,灰色、灰黑色、黑色陶器中,乍现出一个纯红陶罐。这纯红陶罐,呈现火焰一样的迷人色泽。我笑了,欢呼雀跃起来。我对这个纯红陶罐,是多么喜爱呀。自此,这个纯红陶罐,成为我的心爱之物。
我在石丛里奔走,择一块块坚硬之石,用以打磨石器。我用尽全力,使用摔击、锤击、砸击等方法,打制出各样粗糙的砍砸器、尖状器,让族里的男人们手持打制的石器去捕捞与狩猎。有一天,我聪明地将费尽心力打制出的石器放在砥石上,磨呀磨呀,磨出了石锛、石斧、石刀、石杵、石臼……男人们捕捞归来,男人们狩猎归来,他们看着闪耀锋利光芒的尖锐石器,以崇拜之情待我,敬我如女神。
夜幕里,族人们在沙滩上燃起篝火,快乐地载歌载舞。那刻,惊涛在岸,月色在天。我自怀里掏出一对青白色玉玦。“君子能决断,则佩玦。”这通体磨光、两头粗中间细、横剖面呈扁圆形的玉玦,带着我的少女体温和满腔爱慕。我将玉玦递给孔武有力的他,他接过,黝黑的脸庞在暗夜里如花开放,将我拥进宽阔的怀里。
我轻轻睁开眼,我问我自己——
我脚下的壳丘头遗址,深埋着什么?深埋在厚实黄土下,被遗忘在漫长时间里的,是我的远古记忆吗?
二
漫长时间里,是什么,轻易地,毁灭许多曾经的存在于无影无形?
漫长时间里,是什么,困难地,将许多被毁灭的存在重新还原?
我徜徉于壳丘头遗址,环顾着这片3000多平方米的荒芜之地。我想起2010年7月27日,6名波利尼西亚南岛语族的后代,驾一艘依照1820年的图纸仿造的独木舟,从南太平洋的大溪地出发,借助季风和洋流,沿着远古祖先迁徙的足迹,历时116天,途经10个国家,无动力航行1.6万海里,来到福建“寻根问祖”。他们于2010年11月19日,终于抵达其族群的发源地平潭壳丘头。
在壳丘头,这6名南岛语族后代中的一人光着双脚,用脚底的每寸肌肤,细细体察祖先曾经生活过的热土,他们中的另一个人,发出一声又一声“天呐,终于回来了”的惊叹!
是呀,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家园了,怎么能不惊叹连连呢?
100多年前,欧洲学者来到南太平洋,他们发现悬浮在太平洋里的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岛屿,自在生活着这么一群人:他们在那个时候,一些语言的词汇是一样的——比如,脚都叫“ka”;航海能力和所造的船只是一样的——所造的传统船只没有方向仪,船员根据海浪的方向、星象、海水盐分、鸟类飞行方向等自然信息,判断往哪个方向行驶;人类体质学的外形是一样的——他们体貌相似,都较矮小,肤色黑。于是,欧洲学者给他们取了一个名字:南岛语族。
目前,南岛语系是世界上唯一主要分布在岛屿上的一个大语系。作为海洋族群,他们有着共同的海洋文化,其语系包括1000种至1200种语言,说属于南岛语系语言的人口约有2.7亿人。
然而,这2.7亿人的海洋族群,他们的发源地在哪里?他们的祖先是从何时开始征服太平洋的?历经数千年岁月,他们一代又一代驾着一艘又一艘独木舟,向茫茫无边的大海深处航行,历经无数命悬一线时刻,最后,于这个世界上最大洋面的诸多岛屿上,找到安身立命之处,他们是如何开始繁衍生息的?
考古界认为,新石器时代的远古先民驾驶独木舟,沿东南沿海直至广阔的太平洋区域迁徙移民,然后形成了南岛语族。有学者认为,“二战时期,国际学术界认为南岛语系的源头是在菲律宾,之后往北走,认为源头是在台湾,然后再往陆地上走,目前就与福建陆地上的考古现场相呼应起来了”。目前,国际学术界的观点认为,以福建沿海为中心的中国沿海区域是南岛语族最早的发源地,而平潭壳丘头遗址考古发现了目前最早的有段石锛,距今有6000年左右的历史。“所以,目前国际考古学界和中国考古学界就共同把壳丘头当作是南岛语族最早离开原乡的起点。”学者如是说。
是呀,这6名南岛语族的后代,历尽艰险,自茫茫大海中来,来到远古祖先阔别几千年的家园,他们的心里,怎能不百感交集,怎能不翻滚起滔天巨浪呢?
家园,是地球上所有游子心心念念的根系呀!
三
一直以来,我总是相信,苍茫人世,逝者如斯,属于个人的再多繁华再多苦厄,都将散如云烟。那么,将属于自己的一世日子,过得清简再清简。清简里,阳光出现也好,阴雨来临也罢,都是笑一笑的事。
可是,为什么安稳日子里总有海的波涛声,在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响起?
我徜徉于壳丘头遗址,环顾着这片3000多平方米的荒芜之地。我的远古家园,在这里吗?陶渊明《归园田居》诗曰:“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我这尾在今世时光里游动的小小池鱼,前世的海洋,在这里吗?远古的故渊,在这里吗?
1985年,福建省考古队来到壳丘头,来到福建省迄今发现最早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代表着闽台地区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的壳丘头,来到平潭文化的发端、福建文明的摇篮、南岛语族的根祖、海洋文明的源头的壳丘头。考古队在此考古发掘,共清理出21个贝壳堆积坑和1座墓葬,出土石器、骨器、玉器、贝器、陶器等遗物200多件,以及数以千计的陶片标本。
文蛤壳、蚶壳、牡蛎壳、小海螺;隆头鱼骨、海龟骨、须鲸骨;鹿牙、鹿角、马胫骨;石锛、石斧、石刀、石杵;釜、罐、盘、碗、壶……这些挖掘出来的各样物品,如此古朴,如此拙笨,携带远古的海洋气息,携带远古的文明气息,让你张开想象的巨大翅膀,想象7000多年前的壳丘头,以典型的海蚀地貌,以树木茂密的丘陵、杂树丛生的平原、曲折蜿蜒的海岸线,吸引远古先民在此安居。先民们在这个绿色与蓝色交织的天地间,与森林亲密相守,采集狩猎;与海洋和谐相处,捕捞采贝。他们以海为生,繁衍生息,然后逐海迁徙……这些残存的文明碎片,完美地拼接起了一幅幅新石器时代的历史画卷。
那么,是什么造就了壳丘头的远古辉煌?又是什么,让壳丘头的远古辉煌湮灭于时间深处?
人类的文明进程,总是被时间之手一页一页翻过,不疾不徐。然而,时间太深太阔,我们在时间之海里逐浪欢歌,一不留神,就与几千年前的历史相遇。清朝纳兰性德有《好事近》词这样吟唱:“何路向家园,历历残山剩水。都把一春冷淡,到麦秋天气。”这背山面海的壳丘头遗址,这“历历残山剩水”的壳丘头遗址,这承载悠久的史前文化和原始海洋文明的壳丘头遗址,是人类的远古家园呀。
我徜徉于壳丘头遗址,环顾着这片3000多平方米的荒芜之地。远方的大海,波涛汹涌,激浪翻滚,如几千年前一样,呈现浩瀚无垠、神秘莫测的气概。我身边的矮树上,夏蝉叫得声嘶力竭,其合音,若瀑布,直直从高处砸下,又若大海惊涛,不停不歇地唱着一曲远古的家园之歌。
这时刻,天、地、人、海、山,相濡以沫,相依相存。
这时刻,过去、现在、未来,循环往复,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