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一个来厦门的北方朋友去看海。他站在曾厝垵的沙滩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正在涨潮的海,突然冲进海浪里,弯腰掬起一捧海水,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挥手朝我大喊:“海水是咸的!海水是咸的!海水真是咸的!”
朋友的三声喊,惊呆了众多看海人,也把我的思绪喊回到许多年前的一个早晨。那个晓雾迷蒙的早晨,我穿着新军装,踏响山里老家的青石板路奔向外面的世界,前方等待我的不是想象中霓虹闪烁的繁华都市,而是厦门港外一座漂浮在蓝波涛上的孤岛。
面积不到零点一平方公里的虎头形小岛,就像无边无际的蓝波涛上的一个黑点,周围十多海里连鸟歇脚的礁石都没有浮出海面。岛上只有士兵,没有居民。刚上岛,我总感觉脚下不平,有时甚至摇晃得厉害,以至走路都不敢迈大步,担心摔跤。早上刷牙洗脸后,我随手把脏水泼掉,竟被老班长教训“败家”。原来小岛虽被海水包围,但岛上没有淡水源,我们的生活用水全靠从陆地上定期运送过来,必须节约用水,洗衣服或洗漱的脏水都不能随便倒掉,要收集起来澄清后浇菜。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台风。热带海洋是台风的老家,台风是大海任性的孩子。我记忆中的第一场台风是深夜抵达小岛的,尖锐的呼啸声如群狮撕咬猎物,又如一只毛茸茸的巨手拎起小岛摇晃着掷向虚空。这是一种只有亲身体验才能获得的感受,不是诗人赋予的离奇意象。我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山里孩子惊恐地蜷缩在被窝里,悄悄流泪,不敢吭声,生怕激怒海里那头生成台风的怪兽。老班长从高架床上下来,披着军大衣坐成一尊雕像,通宵给我们讲故事壮胆。
于是,我听到了另一场台风的故事。七天七夜风力不减,岛上的灯塔险些被连根拔走。从岛外运来的淡水一滴不剩,只能用海水煮饭,边吃边吐,吐了再吃。老班长说:“那场台风,岛上损失最大的,就是‘老班长’牺牲了!”
老班长嘴里的“老班长”是岛上的一只老公鸡,晚上喜欢睡在树上,白天爱跟战士们“一二一”走队列。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战士们换了一茬又一茬,老公鸡没有机会离开孤岛。有时,它会随人爬上灯塔,向远处眺望,眼珠子滴溜溜转。按军营习俗,战士们尊称它“老班长”。在那场连刮七天七夜的台风中,有人看见它被吹上了天。战士们为了纪念它,在操场边为它修了一个鸡毛冢。许多年后读到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百年孤独》,我马上由书中俏姑娘雷梅苔丝飞上天的细节想到“老班长”。
我经历的第一场台风刮了三天。走出低矮的房子,眼前是折断的相思树,灯塔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地。让老班长无比惊讶的是,此时我似乎已经脱胎换骨,没有丝毫的恐惧,走在起起伏伏的岛上如履平地,脚下不再有摇晃感。这之后,我坐船出岛不再晕船,能生吃腥的海蛎,连蛮横的青脚蟹都和我亲近起来,不再咬我。
“大海接纳你了。”老班长欣慰地说。
我把目光投向广阔的海洋,从蔚蓝到碧绿,美丽而壮观。一艘大船缓缓驶来,海鸥一路追随,不停俯冲觅食。都说大海是生命之源,我们应该天然迷恋大海。有一天,躺在岸边礁石上静听涛声,我突然感觉与大海融为一体。那一刻感觉天宽地阔,山海交响。
大海接纳了我,我也爱上了大海。
两年后,我离开了孤岛,但大海已经在我心里澎湃不息,无论离开多久,那座蓝波涛上的孤岛都住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