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老屋门前有个大大的院子,东侧有棵老梨树,有棵木芙蓉。
老梨树花开时一树雪白,风稍动便纷纷扬扬,花瓣落在柴垛上,落在水渠边,雪一样铺陈一地。乡人没有惜花意,倒觉安然静好。那棵木芙蓉斜着身子长,花朵硕大华丽,花蕊翻卷,花瓣层层叠叠,连花苞也是鼓鼓的。那时候,老祖母拄着杖,觑着眼看那些花苞。阳光透过枝叶悄咪咪地落在她小如核桃的发髻上,脸上,青衣裳上。我踮起脚尖拉下一枝,挨个儿捏一捏花苞,用指尖弹一弹花苞。家里人都下地忙去了,我和祖母一老一少看家,也等花开。花儿忽地就开了。老祖母不过是转过头呵斥几声追逐打闹的鸡和狗,我只不过低头吸了几朵美人蕉的花蜜,就这一眨眼工夫花就开了,开得沸沸扬扬。深山人家,太阳底下,一位白发老人,一个娇憨女童,对着一株粉的红的花树,长时间地静默。
好友书梅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定居十几年了,有一回我给她寄了数斤红茶、绿茶。茶叶来自小叔子的茶园,茶园在深山中,常年云雾缭绕。我素来矫情,就在那包绿茶里写了张纸条:“此茶名曰云雾闹,来自云深雾闹处,承甘露之芳泽,茶色青碧,一喝忘俗,再喝沉醉。”我不嗜茶,但喜爱红茶的颜色,一抹红在杯中慢慢晕染开来,扩伸、旋转,像飞天的衣袖。再晕染、再扩展,颜色便分出了层次,像镶着金边的火烧云,直到霞光漫天。于是在那包红茶中我也写了纸条:“此茶名曰山顶冻,来自高山红霞遍染处,汲天地之精气,色如琥珀,味如橘糖。”半个月后我收到书梅的邮件:“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我忍不住笑出声。茗当然是异常佳,而我临时起的茶名“云雾闹”和“山顶冻”大概也增色不少吧?
沙洲公园里有一茶庄,我常和朋友光顾。此处安静,街市的喧闹和嘈杂,隔了溪流、隔了花木,到这里都淡成了似有若无的袅袅余音。茶艺师是个少言寡语的女孩,挽着个简简单单的丸子头,不论我和友人交谈什么话题,她从不插话,只管安静地温杯、洗茶、冲泡,动作简洁。她手上套一只玉镯,端茶、倒茶,除了无意将手搁在桌上时发出的叮当声外,再无多余的回音和言语。虽然我以寂静为喜,但依然觉得寂静中,也要有些轻轻的、小小的音律才动人,如寂静林间偶然的一声鸟鸣,枝头花坠“啪嗒”的一声。我供职于执法部门,平日上班时着装严整,不能佩戴首饰。到了周末,有时会找出一些饰品,一件一件轮着戴。有一条玛瑙手链戴手腕上,举手抬腕时会与手表或手镯轻轻地相碰。我很多时会刻意垂手又抬腕,只想听几声“叮叮”。在睡梦中,无意地抬手碰触,会有轻幽的脆响,在寂静的暗夜,心里很安宁。
有一回夜里与友人小聚,我多喝了几杯淡酒,微醺着走上闽中大桥回家。桥上灯光璀璨,有人在转下桥中阶梯处卖仙草冻,还有用竹篮装着含苞的荷花,三朵一束,一束12元。我便将剩下的三束都买了。接着又听到笛声——有人在街灯下卖笛子、葫芦丝、二胡,他在灯光下吹着简单的曲子。有几个路人如我一样被音乐吸引,驻足不去。桥上满是风,圆月浮在对面的东山顶上。我不会吹笛子,但觉得有必要买下竹笛纪念这个美好的明月夜,于是买了一支。到家后找出高颈的玻璃瓶将荷花插上,将笛子搁在茶几上。忽然觉得还想喝酒,便自个儿开一瓶果子酒,对着欲开未开的花苞,又饮了好几杯。
池君是好友的堂兄,沉默寡言。添加微信后,我略翻了翻他的朋友圈,他极少发布动态,每年大概只有七八条,都是他的摄影作品。但每一条都深深打动我。他拍了一片草地,草尖上凝着的露珠,欲倾未倾,文字是“绿色雷霆”;他拍了落尽叶子的枯枝,文字是“再见即是佳期”;他拍了溪边的几块石头,文字是“光阴去了,唯有你在”……他尤其喜欢拍玫瑰,一帧帧看似相同,但静下心仔细看,那玫瑰叶蔓的疏密与走势,枝干上倒刺的形态,花瓣的色泽与盛开的方向,有着几丝细微的区别。这样的他,该有一双多么细致入微的眼,该有一颗多么热爱万物的心。他拍了一张清晨的鱼鳞云,满满当当地布满了半个天空。看四周的场景,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拍摄地点是闽中大桥。我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经过闽中大桥,从未发现天空中泛起的涟漪。从那以后,过桥时我常常有意放慢脚步。有时桥上满是风,吹得衣袂飞扬。有时桥下会飞出几只白鹭,贴着水面飞过……从那时起,我以初见之心与万物交好。
我的一位师长两鬓飞霜,时不时要调染一下,我很不以为然。白发而已,每个人都是流年中的一株草,从青葱到苍老,是必然的季节更替。我见过他不同年龄段的照片,而立之年意兴风发,经历岁月的沉淀后,有一种发诸内形于外的沉稳与从容,这与他的霜鬓是契合的。我以为他染发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年轻点。有一回微信聊天,我说:“染发不安全吧?要不等退休后,就不要染了。”他回复:“还要染的,怕父母看到。”我沉默了,隔着手机屏幕,虚空里我轻轻地拥抱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