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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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化改编与跨文化融合

——浅谈新编高甲戏《驯悍记》

□简贵灯 龚佳果

2024年10月,蔡福军编剧、卢浩导演、晋江市高甲柯派表演艺术中心表演的新编高甲戏《驯悍记》,作为福建艺术节的开台大戏在福州市工人文化宫拉开帷幕。高甲戏《驯悍记》改编自莎士比亚作品《驯悍记》,以二女待嫁为始,以三对新人团圆为终,全景式展现了“悍妻”赵娇娘与“顽夫”萧采焕双向驯服、因爱而和的过程。该剧立足高甲戏柯派艺术,以闽南风味的在地化改写及喜剧性的重构,呈现了一出闽南式的高甲爱情喜剧。

结构上,蔡福军采取了删繁就简的改编思路,对原文本复杂、多线并进的结构进行了裁剪。莎士比亚的《驯悍记》为戏中戏式的嵌套结构,在“驯悍妻”这场好戏开场前,还有一出题为“诱导”的序幕,而改编本舍弃了这一“备受争议”的序幕,以热闹开场。众人对极为美丽的赵家二小姐的期待,江秋水和丁言志的争执,赵员外的焦急招亲,赵若男的惊鸿登场与赵娇娘的嗔怪,让第一场戏极为丰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以闹剧解构了原文本序幕嘲讽、戏谑的基调。除此之外,新编戏还删除了原文本中的路森修、其父亲和智仆等角色,弱化二小姐选婿的支线,集中笔力,选用单一线性的传统叙事方式来讲述一出闽南爱情喜剧。

改编本结构的一线到底,目的是为高甲戏中的身段,尤其是丑角的身体表演留足空间。在舞台上,除男丑之外,女丑、布袋丑、公子丑、傀儡丑、家丁丑齐上阵,可谓满台皆丑,丑丑精彩。如屋内“对看”一节,赵员外见爱女被打,似傀儡般僵硬地面朝着观众横向跳动,形成一种畸形的滑稽。而屋内赵娇娘仿佛成了萧采焕的掌中傀儡,身体随着萧采焕手部的动作韵律而舞动。再如女丑小寡妇一登场,提眼、歪嘴、扬眉,做出高甲戏女丑特有的“咧嘴式”面部动作,接着胯部一撇,整个身体呈S形扭开,极具民间妇女八卦时的精明劲儿。这一套成熟的柯派程式,让观众捧腹大笑。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行路”一场,改原文本中的“马”为“驴”,上演了一出“骑驴”好戏。赵娇娘先是从暗门出场,紧接着“整发髻”,然后先执鞭、旋转、上驴、拨袖,萧采焕则紧跟着娇娘的步伐,慌忙在其身后辅助。随后娇娘左手牵绳,右手转鞭,移颈、耸肩,骑驴状,全身做有韵律的上下颠簸,随后萧采焕一声口哨,娇娘身体随着受惊的驴旋转,先是快速高抬腿,落地后整个身体左右大幅颤动,手连忙控制缰绳。赵娇娘的身段表演融汇了武旦的趟马,丑行尤其是柯派丑的基本功,武生的跌、扑,再加上花旦柔美的步法与身段,达成实体的人和虚拟的“驴”的相互应和,准确还原了深闺女子对骑驴的陌生感,以及娇娘的娇憨与大胆,有别于原文本中的“悍”。娇娘虽非丑角,但此段化用丑行表演,不仅有其内在合理性,也突出了高甲戏并非程式所框定,而是随人物处境灵活变换的特点。这是对柯派经典剧目《骑驴探亲》中“跑驴”一段的创造性运用,值得特别肯定。

原著中虽也有丑的表达,但仅止于文本层面的滑稽,比如女主人公凯瑟琳娜的出乖露丑,在于她的精神、性格与身体中的某种僵硬。而新编戏对于丑的表达更多是身体性的,是丑角的机械呆板、狡黠精明,更是涉世未深的少女的憨态。这些发扬了高甲艺术突出“女丑”、打造“群丑”的特性,丑得多样、丑得繁杂、丑得千姿百态,将莎剧彻底高甲化,践行了独特的高甲式的剧种美学。

新编戏化用了闽南语系善以动物喻人的特性,使得闽南观众更好通达作者之意。剧中运用不同动物及其特性,完整概括了赵娇娘从“悍妻”到“娇妻”形象的转变。起初,娇娘是“鹰”“蜜蜂”,萧采焕多次提到熬鹰计,并直言“悍妻似鹰慢慢熬”,还按书中驯鹰计驯得赵娇娘疲惫不堪、衣衫尽湿、饥肠辘辘。而娇娘也用蜜蜂自比:“阮不是鸡母,是蜜蜂,会刺人的!”萧采焕娶妻与两人骑驴同行时,萧采焕面对娇娘的发怒,暗自调侃道“真正跟驴儿同脾气”。而两人对彼此情根深种,误会解开后,娇娘变成了“鸡”,与萧采焕一同“喔喔”啼鸣。不仅如此,萧采焕还在贺寿一段时,送回丁员外一只小猫,寓意之前被他人看作“老虎”的娇娘已然成为乖顺的猫咪,即“虎母变作猫,也会喵喵叫”。

动物喻人不仅仅被用于赵娇娘一人,改编本中出现了大量此类用法,去拉近剧中人物与观众之间的距离。赵娇娘和萧采焕两人自比“鸡公”“鸡母”,并且深情地一唱一和,“喔喔”啼鸣;赵员外得知丁言志是阔佬,用崇拜的语气称其为“大猴”;赵娇娘用“猪哥”咒骂三心二意的丁言志,为小寡妇出气,闽南观众立马乐不可支,更能体会角色之意。生动化用闽南地方的口头表达更体现在人物的每一言之中,如赵员外因窘迫情境而常挂嘴边的语气词“我苦”,与他一脸皱褶的苦相相得益彰,蕴含了属于这一地域独有的意趣。

改编本语言的闽南化,也能够体现在人称代词上,如剧中以“阮”指“我”,如萧采焕语“阮就来真打”、赵若男语“阮都不敢看”;以“伊”代“你”,如赵若男语“伊常常这样打我”。此类地道的语言用法,是属于闽南人的个体记忆,立马将观众带回熟悉的闽南语境中。对于戏剧来说,“语言才是唯一的适宜于展示精神的媒介”,改编本语言重构有着特殊的意义。

改编本还进行了形式上的在地化。高甲戏的勃兴有赖于民众节庆演戏的传统,因此高甲戏总是书写着热闹场面。新编戏完美贴合高甲戏这一特点,全戏围绕着招亲、娶亲到阖家团圆,婚嫁和贺寿正是我国传统习俗中最喜庆的场景之一。不仅如此,改编本还将故事背景从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帕多瓦搬运到明代泉州,将泉州的地方传统融入创作中去,将萧采焕的身份设置为“南洋番客,下海经商”,出海九死一生,家中需要虎母坐镇,才不至于财产外泄。背景的设计让人物的动机更加合理,也有别于原文本彼特鲁乔的“因钱求娶”,少了几分市侩的意味。高甲戏和闽南人之间一直牢牢系着文化情感的纽带,地方语言与地方民俗传统构筑了一道桥梁,更好地链接了剧本与观众,使改编本实现了由形式及内容的在地化,实现了真正的跨文化改编。

可以说,高甲戏《驯悍记》不仅提供了幽默的莎剧改编案例,更为闽南传统地方戏高甲戏找到了与西方、与现代相结合的可能。如同戏中赵娇娘与萧采焕的“双向奔赴”般,高甲戏《驯悍记》也是一场戏曲与莎士比亚戏剧的“双向奔赴”,是东方主体性的尝试与再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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