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345678
9101112131415
16171819202122
23242526272829
3031
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上一篇

柔软的现实主义

——中篇小说集《燕式平衡》中的创伤书写

□吕 陈

福州作家林那北的中篇小说集《燕式平衡》收录了《从白天到黑夜》《前面是五凤派出所》《燕式平衡》《右手握拍》《仰头一看》《床上的陈清》六部作品,呈现出文学话语与创伤理论的美妙相遇与绝佳融合。按照创伤文学批评理论家凯茜·卡鲁斯的观点,不同于有意识地叙述记忆,创伤记忆无法被意识与理性所整合,本真性赋予其直达事实真相的指涉功能,同时也带来传达与再现的难题。《燕式平衡》展开对创伤的见证、记录与揭露,将其视为现实再现的必要性与不可能性之间的途径,在历史的纵深中开启对多维生活与复杂人性的解构。

与典型性创伤文学的宏大叙事不同,本书的创伤书写聚焦于社会历史环境中的微小个体。小说集中的写作关怀对象不论是异乡客、打工者,还是知识分子、公职人员,他们都处于各自语境中的失语状态。《右手握拍》中写以前的李威:在单位里能说能写,前途是康庄大道,一切指日可待。但妻子生病后,“他轮岗回到宣传处,提了半级,变成调研员,正处级,却仍不是领导职位,或者称为有职无权”,失权必然导致失语,妻子的生病是无奈,事业的滑坡却也顺理成章,命运是主掌一切的操盘手,让他无法也无处倾诉真实的感受与困顿。但作家没有俗气地将其塑造成重压之下的伟岸形象,反而在其性格底色中描上一笔细微的“不道德”,“小卢不错,五官洋气,穿着讲究,举止利索,而且,最重要的是,她非常非常……健康”。仿佛妻子生病是李威困顿现状的所有原因,但念头刚起便被电话铃声打断……这类处理手法就好像平静的鱼缸中被丢入一尾灵动的鱼,人物形象一下子就“活”了起来,性格墨点瑕不掩瑜,人物赋有“新人民性”的特征。

对创伤事件的处理是创伤书写的重要部分。创伤事件具有不可预料的突发性,这种特征使其拒绝被人物的认知框架所编码,也就是说,创伤事件的真相具有一定的不可理解性,言说越多,便越会对其产生曲解,离真相越远。林那北显然深谙此道,因此拒绝亵渎创伤经验的风险。在《燕式平衡》一篇中,对余致素的创伤书写戛然而止,在写到“那个人”和“那件事”之后,便将她还未来得及发散的思绪转向别处:“十一岁以前她也许原本就是活泼的?她不知道,忘了。她只记得十一岁之后自己的沉默,恐惧山一样覆盖下来。”在故事被完整展开之前,关于十一岁发生的“那件事”的线索如碎瓷片瓦散落于文字中。这一叙事手法为文本带来双重意义:其一,对同一事件反复触达却不深究的表达方式,既有效塑造悬念式的叙事风格,增加文本可读性;又吸引读者对创伤事实展开想象,增强阅读愉悦感。其二,通过倒叙或是闪回的方式触及创伤故事,而后在故事真正需要开启之处沉默,作者在此处创造了一处空白的叙事裂隙,创伤的本质于其中间接呈现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坚持创伤事件的不可理解性或不可叙述性,并不意味着对创伤传达的否定,因为不可叙述性恰恰是创伤的证明。创伤过程的发展有三个必要阶段:延迟、潜伏与复归。主体对创伤经验的认知往往滞后于事件的发生,因此在创伤出现之时他们会视而不见,但在经历了漫长的“潜伏期”后,创伤经验到达第三个阶段,延迟的复归。《前面是五凤派出所》的故事开始于姬保平逃匿后的第五年。父亲骤然离世,自己失手打伤肇事者后潜逃,创伤事件在两起意外的重叠中缓然浮现,并于他逃匿的过程中被后知后觉。作为创伤的必要环节与结构性要素,创伤的经验一则表现为事发后的重复回忆,二则开始于潜伏期内首次被经验到的时刻,然后在与其他场所、事件的联系中逐渐展开,再难缺席。

正是这种“延迟”保留了创伤事件指向历史真相的力量。许多创伤的本质来自历史的洪流,正是由于作家意识到这一点,其作品中才能包含历史纵深感。《从白天到黑夜》的故事背景带有深刻的地域历史性。作为城市大力发展时期进入城郊打工的异乡人,曲东喜具有很强的地域代表意义,他的创伤经验不仅来源于被打断的一条腿,更是融入更深刻的时代历史语境:背井离乡的自己与跟不上城市发展步伐的郊区,都像“脱毛的公鸡,浑身零乱参差,这一绺花团锦簇,那一簇却一地芜杂”。人物与地域之间形成深层次的融合关系。由是引出文字背后幽深的主题:社会性与个人性的碰撞,以及时代洪流中个体命运的无力与漂浮。

由于创伤的指涉性与直指真相的能力恰恰依赖其在初始时未被充分知觉的缺席性经验,所以故事的起始总被安排在创伤事件之后,在情节设置上给人物留下足够多搁置创伤的时间,亦是经验创伤的时间,而后才有能力寻求新的认知结构与表达途径。姬保平终于走进了五凤派出所;余致素也下定决心面对致使自己梦魇的人;李威在经历命运之手的反复拨弄后,依然“握紧手中的球拍,尽力一挥”;软弱的徐明终于鼓起勇气大声说出真实的想法;俞小静最终理解了陈清,说出“这个床太小了,他喜欢大床”这般体谅的言语。作家洞若观火,既写尽复杂幽微的人性,又温柔地赋予笔下的角色希望,在故事结尾之后,在读者视线之外,赋予角色新生。林那北在历史时代的大背景中,用细腻的笔触勾勒主体成长历程中的隐秘创伤,带着揭露的冲动与记录的责任,极尽对现实的描摹。但女性作家温柔的气质又为这种现实主义覆上一层柔软的薄膜,对角色字里行间的爱护与对现实敏锐犀利地刻画,悖论的二者融合出复杂的质感,呈现出柔软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在解构现当代社会中人们生活的同时,亦尝试疗愈人们的精神世界。

版权所有 ©2023 福建日报 fjdaily.com 闽ICP备15008128号
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