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海洋文学而言,生态书写应该是其未来的重点发展方向。是否确立了生态意识,将是衡量新时代海洋文学的重要标尺之一。就当今的海洋诗歌而言,福建诗人汤养宗是典型代表,他把自觉的生态意识灌注进海洋诗歌中,营构出海洋诗歌独特的生态诗意。他的诗集《伟大的蓝色》就集中体现了诗人对大海的缱绻深情,彻底颠覆了高高在上的人类中心主义,在一种主体间性中重建了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极好地展现了海洋生态诗歌的瑰丽风姿。
首先,是对地方感的积极建构和深情眷恋。生态诗歌就是一种重新进入特定地方,重建与自然连接、身心落定的地方感的诗歌。汤养宗的海洋生态诗歌也不例外。对于他而言,海洋首先是他故乡福建霞浦东吾洋那片海洋,是那个特定的地方。诗歌《夜宿东吾洋》就写诗人对故乡海洋的皈依之情。诗人每次心里发慌时就会再次回到故乡,听到东吾洋的海潮絮语时,就觉得自己的血脉又得到了梳理。即使诗人已经满头斑白,人世过半了,他听到东吾洋日夜起落的潮水时,都可以感到自己的心灵仍然停留在人生初启时。这就是汤养宗对特定地方的诗意融入,他以此抗拒现代人的浮游无根与茫然无措。在诗歌《霞浦》中,汤养宗写道,“我的地盘叫霞浦。跟踪着/文采,可认作:栖霞处,海之浦/全称叫蓝色圣地,栖霞之浦/我就是那个命好之人/梦幻般的海岸是云彩出没的聚集地”。诗人出生于霞浦,与大海为邻,自认为是命好之人。也正是霞浦给诗人的生命带来绚丽的色彩。诗人甚至认为在这样的地方再木讷的人也有开花的冲动,即使此地的石头也是最深情的石头。汤养宗的不少诗歌都是献给故乡霞浦东吾洋的,他能够身心融合于东吾洋,从中获得坚实的地方感。
其次,是颠覆人类中心主义,礼赞大海,确立人与海洋的主体间性。现代性的本质就是人上升为主体,而世界下降为客体,人类中心主义成为不言自明的强硬立场。但在汤养宗看来,人类中心主义在大自然,尤其是在大海面前,是无法成立的笑话。在大海面前,人类始终是极为渺小的,他有意颠覆人类中心主义,在诗歌中把大海视为生命的高地。例如他在诗歌《向大海》中写道,“去吧,去那喧腾中领取你的心跳/在海腥香中耕耘好你的波浪/一生爬坡才立命于这梦中高原/为的就是汇入伟大的蓝色/成为澎湃与荡漾开来的一部分/你已真正穿越沉浮、生死/经历大潮与小潮,并爱上自己的颠簸/世界指认,说这个人是蓝的/何谓到达?让大海认下就是到达”。在诗人看来,人无法征服和支配大海,只能礼赞大海,敬畏大海,把大海作为生命的皈依之所。当然,虽然汤养宗颠覆人类中心主义,但是他并不否定人类的存在意义,他始终坚持人与自然的主体间性。他在诗歌《三人颂》中写道,“那日真好,只有三人:/大海,明月,汤养宗”。在李白式的拟人笔法之下,乃是诗人对人与自然的主体间性的诗意认领。他在《在霞浦花竹看日出》中也写道,“大日欲出,这个王,我与它相见两照亮/我不来,伟大的王仍然是万世独步的王/王不在,我仿佛便被取缔了这一天”。海洋的太阳和诗人是互相照亮的,这就是更为迷人的主体间性的诗意景观。
再次,是对大海与人的生命内在关联的诗意吟咏。诗歌《蓝色血浆》中,诗人把大海视为这颗星球的蓝色血浆,并感受到了大海的潮汐与我们的心跳之间存在着内在的关联。诗人认为大海成了热烈生活下去的理由,成为不竭的力量,我们与浩瀚的海水之间有着内在的亲缘关系。诗歌《底气》写诗人知道自己来自大海,虽然已经不再像海里的鱼一样用鱼鳍、鳞甲,但是生命深处的底气还保存着,生命在涌动间也始终遵循着潮起潮落的法则。就连诗人生命的气象也像大海一样不动声色、不怒自威。更令人瞩目的是,汤养宗时常能够体会跨越物种的生命交流。例如他的诗歌《两只相亲相爱的海豚,就是对大海的贡献》写诗人偶然看到霞浦东吾洋盐田湾海面上有两只海豚嬉闹,感受到它们给海洋带来的勃勃生机。诗人最后似乎也化身为其中的一只海豚,在海洋中翻波涌浪,“继续啊,亲人。你一下,我也一下/我们欢叫,交颈缠绵,用人类听不懂的语言”。汤养宗的海洋生态诗歌真正地突破了主体性的孤立,写出了人与自然的内在交融的现实性与可能性。
当然,汤养宗笔下的海洋形象也是复杂的。大海对于人类而言并不总是孕育庇护的温柔慈祥的母亲形象,常常也是严酷的死神形象的化身。例如在诗歌《水路》中,汤养宗写道,“海面上,被你们看成一马平川的波水/在我眼里布满了荆棘和陡坡/那里有人已被封喉/浪朵无法发出水声/夕阳落在海面总是心神不定的样子/在那条水路上,我叫声谁的名字,就有鱼/立即从海底跃出水面”。诗人深刻地理解人类生命的渺小与海洋生活的严酷。汤养宗更擅长从生态学的食物链意义上来发现另一种更为浩大的生命真理。例如诗歌《鲸落》写道,“无论放在哪里都是好食物,请赶紧/来吃我,相对于你说的石沉大海/我成了你的粮食/一鲸落,万物生。一块铁石,最深情”。鲸鱼活着时曾吃过无数的鱼,死后也会被其他鱼吃掉,生死循环,生生不息,这才是大海的生态真理。
最后,最值得尊敬的是汤养宗能够从生态整体观角度审视大海的存在,从而把海洋生态诗歌提升到生态哲理的高度。例如他的诗歌《大海的逻辑关系》写河流和大海的关系,写到无数的江河带着自己的脾气流入大海,但是大海会消纳各种语言,把它们变成整体的一部分,“涌动是共同的命,是命里的大逻辑/这里只有整体的呼吸/任何个体的喧哗,都有位置感”。这是从河流与大海的关系中领悟到的生态哲理,个体融入整体,整体提升个体,给人带来豁然开朗的生命领悟。他的诗歌《去往大海的路上》写道,“去往大海的路上,许多流水的脚指头都肿了/有的还扭伤了脚踝/有的水在半路就被人弄脏,大海在/远处喊:‘不要紧的,/到了我这里,你就会变干净’”。大海可以接纳所有流水,净化所有流水,这是何等终极的生态领悟啊!因此,汤养宗在海洋诗歌中要呈现的不是花前月下、桃红柳绿、莺歌燕舞式的田园之美,而是浩浩茫茫、阔大雄奇的海洋之美、精神之美。正如诗歌《东冲口,坐等日出,作于海岸》所言,“大好,茫茫东海从未漏过一滴水/大好,东海之上白云往来依然无需与谁对证/大好,在东冲,你打开我的诗歌/读到:普天之下,海水是情怀,白云是梦想/开阔,翻涌,漫不经心,日又复出,永无背叛”。这是大道自在之美,是宇宙生命秩序的终极之美。这种美才是对所有渺小自我的终极救渡。
从汤养宗的海洋诗歌看来,新时代海洋文学完全可以建立起自觉鲜明的生态意识,直面存在的海洋生态问题,为海洋代言,书写海洋生物的千姿百态,以锐利的笔触写出人与海洋的内在关联,并尽可能地确立起宏大的生态整体观。那样,新时代的海洋文学必将真正地汇入生态文明的大潮,绽放出璀璨的生态诗意。
(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