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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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牵挂

朱以撒

(标题书法/朱以撒)

后山的草木渐渐少了,随之减少的是鸟雀。这当然和人的动静有关系,他们使这个空间不再适宜这些小生灵的停留与栖息,即便有一个鸟群从远处掠过,也少有收翅停歇,总是在空中鸣叫几声,便飞得无影无踪。空间是提供选择的,随着建筑群的兀立,鸟群就感到不适宜的因素越来越明显,到了放弃的时候了。身上嵌着一对翅膀的鸟雀就是利用飞翔发现新的空间,尽管城市的空间越发适宜人的居住,也还是会有一些边角空置下来,那是在我不能看到的远处。现在我看到的就是鸟雀由多而少,鸣叫由密而疏。它们的存在主要是给我的视觉和听觉增添一些生动,冲淡水泥丛林带来的单调。譬如鸟雀的声响,细分起来是如此的多样。虽然不似塞壬在海上绿茵间唱的那么优美而嘹亮,让人入迷回不了故乡,却以一种不同的交响,让人听到来自树林中的生机。

一些变化在日常中逐渐伸展开来,它们有如飞鸟,不再回来了,原来看得多,听得多,如今在不断消失着。它们是否有还原的可能,也许只有这些鸟才知道。

读中文系时觉得刘勰的《文心雕龙》太长了,算是古文论里边的长篇。现在看来又觉得太短。里边分成十卷,三万余字,那么一卷也就三千余字,居然能把许多写作问题都说了——我是把它当写作文献看待的。现在的文章比刘勰的长得多,审一篇研究生论文,十万字的都有。写那么长做什么呢?电脑用得熟练的人,史料找了无数,都堆了进来。是不是要写得漫长才有效果,这也是我疑虑的。有位油画家说他画一幅大画,油画颜料就用了几百斤。他就像泥瓦匠,把不同的颜料敷上去,敷一层不够,再敷几层。敷到何时停工,就看自己心思了。颜料那么多,光怪陆离,如何解读都让人惊艳。由于画面不具象,全然无定相,那解读就太有弹性和灵活性。我的问题是——如果铲掉一百斤颜料行不行,会不会效果更让人寻味。一个人喜欢繁复,也就不断地添加,不愿削减,好像物质材料用多了作品的境界就高了起来。去年有人要我给他写一副对联,是用于旧日大院两条大柱子上的。看起来是不难的事。只是他要求我要用三十五岁时的那个笔调来表现。三十五岁时我正痴迷北朝碑刻,以为锋锷突出、刀削斧劈状方见气象,也就每一笔皆尽全身之力,以笔锋仿刀刻痕迹,便多了许多动作,大有子路未师孔子时的脾性。日子悄无声息流转,虽年齿徒增,锋芒却真的缓缓消磨敛约,使外饰退去,多了安和。现在的我,当然是三十五岁时的我的延伸,可是我已经回不去了。那时笔下总是想着做加法,把点画写足了写满了。现在则在做着减法,把笔下许多萦绕牵扯的枝蔓略去,便使一个字的空间清朗空旷,宛若落叶后的秋日山野。就像那个时段已经流逝一样,那些属于过往的下笔的方式、方法我已经忘却了,现在只能说——抱歉。

到文房四宝堂一趟,除了买几杆小楷笔,还想买一套汉画像信笺。在我用过的不少信笺里,有一些来自百年老店。但是最后我还是认同一套汉画像信笺,图案古雅质朴,淡淡地浮现在洁净的纸面,而纸质之精良,又非一般信笺可比。很多年以来,我日常的小楷书写都以此来遣兴,时日久了,便有人纸相契的快意。四宝堂里纸品堆积,种类繁多,一个人不可能都尝试,而与其中一种相遇,又觉适宜,那就是运气来了。可是这次堂主人三宝说这种信笺没了,他也帮我问了,说不再开印了,不会再有了。我就有些急。时下的信笺可以说横空出世数不胜数——在这个喜好色调的时段里,造纸者竭尽手法,赋予每一枚纸相异的色调,艳俗的,淡素的,仿古的,泥金的,使购者挑花了双眼。如我这般眼界狭隘不喜于对色纸多加尝试的人,原以为我喜好的信笺会无穷尽地从宣纸厂生产出来,足够我此生之用,也就没有生出买一堆回家囤积的念头,却不料此时要说就此别过。变故肯定是有缘由的,也许是喜欢的人太少了,或者更多的人认为色泽单调、陈旧,它宛如黄昏、暮色之光,纸面上的气息是难以激起人的视觉兴奋和张放的。古色古香的日常已经过去,从一枚信笺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兰佩杜萨在他有名的小说《豹》中曾说:“如果希望一切如故,就必须改变一切。”这有谁做得到啊,只能让该淘汰的自己消失,让合时宜的登堂入室。所谓怀旧就是一种眼神,如同走进四宝堂,往那个熟悉的位置走去,想着马上见到自己喜爱的信笺了,却不料那个角落已经空空荡荡。

午后的气息使人有些慵懒。一个文士在上午充足的光线下尽全身气力做了一堆案头上的事,便觉得午后的时光不能再劳其筋骨累其体肤,而应该大大方方地闲适一把。时日就是一条皮筋,有时扯得紧一点,有时放得松一点,让时日或紧或松地溜过去。我的这种想法是受了宋人的影响。杨万里说:“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罗大经说:“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麋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一个文士除了好读古人书,好揣古人意,古人的一些生活方式也足以欣赏。那些悠闲的、淡远的闲情,便有许多清风自在的趣味。午后时光无疑是对自己神情的纾解,譬如不似上午那般充满紧张急切,一溜小跑。午后有不少人到了江边,这条穿过城市的水流,使两岸人家多了许多滋润。岸边绵延数里种植了蓝花楹,这种叶片像极了放大的含羞草,而蓝花楹绽放时,上空就全是薄如蝉翼的花瓣,风来了,旋转而下,铺陈一地。午后来江边的人都开着车,三五人一个小群体,从车上拎出简易桌椅,煮茶套装,矿泉水、茶点,一一落座。总是由一位指尖灵动的人给大家沏茶,其他人靠着、歪着,闻着茶香,小口啜着茶汁,说一些与上午不同的闲话。他们说要等到日落才回去,而喝茶是打发时光的绝好方式。这段时间江边这么多的人是不打算创造什么物质财富了,而任时光照拂,江风吹脸,说一些快哉的话题。真到了夕阳衔山的时刻,江面升起淡淡的雾气,风大了起来。众人便开始起身收拾茶桌茶具,约着哪个午后再聚。

林语堂曾认为如庄子、苏东坡、陶渊明这些人是有生存情调的,他们通过自身的调节与外界共适,达到旷达洒脱,使日子多了一些随意性和趣味性。这个午后在喝了三泡茶后消失了,不会再有。而明日那个午后还远未到来,中间相隔着一个长夜和一个上午。存在和消失就是这般浑然无迹地交替着。人在其中,便有一些体验积储下来,应对每一个俗常日子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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