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篇

闽派批评的魅力

□吴子林

作为中国当代文坛的“引擎”,闽派批评独具魅力,影响深远。闽派批评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绵延至今的四代学人触摸着时代的脉搏,从社会变迁中理解文学,从文学思潮中认识生活,在文学与社会的双向互动之中推进中国当代文学与学术研究的发展,积极参与未来文化的建构,可谓功莫大焉。

在我看来,文学世界的核心是由作家和文艺理论家、批评家构成的,理论与批评是文学活动的反思性部分,它们解说作品中的人生启示,提升作家的艺术敏感度。在某种意义上,理论家、批评家所延续的是作家的工作,或者说理论家、批评家所从事的是类似作家的工作:他们是世界的观察者和倾听者,他们透彻思考、理解生活,及时发现、提出并试图解决问题,这是朝向未来的探索之旅。

面对充满欲望、困惑和恐惧的深渊,不少文艺理论家、批评家不再是世界的医生,他们缺乏足够的勇气去剖示、批判复杂的社会体系,没有思想去唤醒、融化这块土地上为人遗忘的历史和人物,在负能量超标的场域里打通一条通往心灵深处的道路,直指人心,照亮一切。此时此刻,闽派批评挺身而出,不甘做一个历史的书写者、抄写者和打字员,而是以开放的文化心态,抓住历史的机遇,与时代同步,跟民族的发展紧密相连,在关键性的历史节点中扮演理论与批评先锋的角色,以开阔的视野引领着文艺理论、批评的潮流,为当代文学思潮的演进殚精竭虑。这在国内文艺理论与批评界并不多见。

深受20世纪人文学科“语言的转向”的影响,闽派批评立足于语言主体性,从世界存在的角度看待一切。闽派批评的学人认识到:“语言不仅仅是‘自然之镜’,我们的所有认识及关于实在的语言表现都带有它们由之形成的语言中介的印迹。”闽派批评深刻体认到:语言不仅仅是表达某个观点、思想的工具或载体,理论家、批评家之述学与作家之创作是相通的,理论文章也可以是文学的,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语言风格与述学文体,而自觉克服语言的滥用与腐败,努力将每一篇论文写成一篇美文,将每一部理论著作写成一部自己的作品,形成了与学术思想相匹配的述学文体风格。闽派批评将理论研究与文学批评当作一门艺术,一种个性化的事业。职是之故,闽派批评四代学人的著述辨识度极高。

1974年,罗兰·巴尔特在一篇文章里写道:“我确信,一个学者的天赋(不是上天赐予他的东西,而是他赐予我们的东西),在于这样一种力量:这力量不仅来自他的学识与严谨,也来自他的文字,或者用一个我们现在已然了解其极端用法的词来说,来自他的陈述方式。……他整个人身上都凝聚着准确——便魅力四射、出神入化,而承载这样一个词的那个语句的适度、紧凑和严密,见证着这位学者在遣词造句时所享受到的乐趣。”筑基于语言存在论,人—语言—世界之间对象性、工具性的关系被破除了,它们之间的同一性关系赋予了语言极度的精确和透辟。这种同一性关系只能发生在“语言之中”,而不可能发生在“语言之外”。闽派批评拒斥“语言之外”的写作(理念、观点先于语言,语言隶属于逻辑,讲究逻辑的整一性),而推崇“语言之中”的写作(语言与思想相互建构,沉思、感觉、想象、激情熔于一炉),这种写作有着高度的及物性,更能表达真理本身的复杂性,而予人启示良多。

维特根斯坦指出,只要我们的语言没有真正的革新,语言先在的给定性就会迫使我们的思想在既定的路线上活动,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技巧自动转向,进入某一个“思想共同体”,被同样的“哲学问题”给绊倒,而丧失了进步的可能性。针对当下学界千人一面、千篇一律、抽象晦涩、思想肤浅、语言空转的现状,为了克服冰冷、僵硬之代码、符号、语言的滥用,笔者近年来极力倡导述学文体的革新与创造,提出“毕达哥拉斯文体”的理论创构并身体力行,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向闽派批评的前辈们致敬,期冀赓续闽派批评的历史文脉,努力创构“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的思想。

在一次美学讲演中,著名文艺理论家童庆炳谈到做学问的兴趣,他概括出了四种境界:第一境,看出门道所引起的兴趣;第二境,欲罢不能所引起的兴趣;第三境,获得成果所引起的兴趣;第四境,释放生命活力所感受到的幸福。当然,第四境是最为理想的状态,它激发出治学者生命的活力,“不但有学问的欲望,还引起人的感性与理性的一切力量的活跃。这样,人也就能期待生生不息,与天地相参,与万物合一”。

的确,人的生命境界是依次递升的,每个人的学术之境与生命之境是同一的。每个人的精神层级是不同的——或满足于个体功利需求,以博取功名利禄为旨归;或凝合为一道德主体,以政教人伦驯化为导向;或“上下与天地同流”“参天地,赞化育”,而臻于“自如”“至乐”之境。因此,每个人的学境亦迥然不同,有“职业型”“事业型”“趣味型”之别:“职业型”固然有“我”,但未走出“小我”“私我”;“事业型”无“私我”,有“大我”,吐淬淋漓,可卓然而为大家;“趣味型”则“有我”,有“真我”,触处生春,天趣盎然。

在我看来,理想状态的学境源于童庆炳先生说的“第四境”,它激发出了一个人生命的活力,而既是“无我”的,又是“有我”的:“无我”者无“私我”,“有我”者有“真我”,故笔下生气流贯弥漫,文体浑然圆融,趣味盎然醇厚,眼光态度、学养逸兴、意趣情致都别具一格,戛戛独造——这正是闽派批评之魅力所在。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版权所有 ©2023 福建日报 fjdaily.com 闽ICP备15008128号
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