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长卷中,竹子从来不是寻常草木。它以清雅秀颀的身姿立世,以有章有节的骨相传世,被文人泼墨,被岁月铭记,更是我心间的一抹独特剪影。
深爱竹,不仅因它疏影拂云的风姿,更因它投映心湖的倩影——从懵懂幼年到奔波成年,层层叠叠,满是光阴印记。
最早的竹影,是在童心漾起涟漪的一个竹筒。那是一截长约三十厘米的竹筒,内径十厘米许,以天然竹节分作两段,长段容米一斤,短段盛粮半斤,截口被磨成温润的弧,我们叫它“米管”。幼时的我从不在意它的计量功能,只当它是最珍爱的玩物。最初许是把它搁在木地板上,看它骨碌碌转着圈儿滚动,便手脚并用地爬着去追,叫声与滚动的脆响缠成一团;稍大些,就看着大人装入硬币、纽扣、豆子,摇晃出清脆的声响,心却跟着静了。从这时起,便懂了“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的直白磊落。
后来才知,这米管竟是家里的“老物件”,算得上传家宝。竹身一侧,深深地刻着“道委记”三字,那是高祖的名讳。长辈说,这米管“置”于清咸丰年间,算来已有百数十年,我是传手的第五代了。说“制”为“置”,藏着不少讲究——它的容量需分毫不差,还得经过认证。应当是手艺精湛的师傅所办,不然怎会如此精巧?也正因这份郑重,才要镌上主人名号,一来旁人不好轻取,二来也是以名声作保,让这竹筒里的“斤两”有了信用。曾经,家里卖红豆,或是用白米换酒曲、糯米,全靠它量取;它常年守在米缸旁,奶奶、母亲、姐姐煮饭时,必用它舀米。她们握着这节竹筒时,心里大抵是踏实的,可谁又知,它是否也曾称量过三餐不继的深愁?数代煮妇的手温,沁进了竹纹,竟让它呈现出几分似玉似瓷的沧桑。
如今,它早被冷落在时光的角落,无人问津,更无人把玩,静静蒙尘,爬满虫蛀的细痕,像一脸皱纹的老人,默默守护着光阴。
少年时的竹影,是肩头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棍。那是南竹末梢约两米长的一段,中间留着一截六厘米许的枝杈,其余枝节皆被削平,是专用来抬物的。我曾用它和姐姐哥哥抬过喂猪的野菜、沉甸甸的番薯,和母亲抬过装袋的粮食、成捆的木柴,和奶奶抬过浇菜的农家肥。起初力气小,总把竹棍末梢搁在肩上,搭档得紧紧挨着中间的枝杈;后来年岁渐长,力气渐增,终于不必再被照顾,双方各执一端,稳稳当当,抬起了一份平等;唯有和奶奶搭手时,总自觉地离枝杈位置再近些。无数次摩挲,竹棍光滑如釉,泛着温润的金光。直到我能挑得动沉甸甸的担子,改用了扁担,这根竹棍才被悄悄搁置在墙角,像一个老友,默然看着我走向更重的生活。
青年时的竹影,渐渐漫成了一片郁郁竹林。早年家里山地都种着菜薯,是“居无竹”的日子,凡需竹器,总要想办法从别处寻来。后来,我们在离家稍远的两道沟谷里,移栽了几株南竹苗,数年风雨滋养,竟蔚然成林,新竹一年比一年高大,最粗壮的竟有十余米高,锯下根部一节,甚至可以做个米斗。从此,实现了竹篮、竹筐、竹匾、竹屏的悉数“自由”,每隔三五年,还能砍下整车竹材换些家用。可我最爱的,却是春日里竹笋“争发竞高”的那股锐劲,夏日里“千竿竹影乱清风”的那份意境。
如今的竹影,又添了几分古厝里的朦胧。近来走访了几座数百年的老宅,竟在两栋坐东朝西的院落里,发现了相似的景致:大厅与边厅前的廊柱之上、横梁之下,都悬着一根细长的木杆,专用来挂卷竹屏——那是以南竹内层薄篾编织的巨幅竹席。盛夏西晒最烈时,垂下竹屏,挡住大半燥热的日光,只留些许光亮从篾条间透过,或是从交织的细缝里渗入,映出一片斑驳的浅影和“碎星”。试想,宽敞的庭院里,光影幽微,凉风穿堂,暑气顿消,何等惬意。而这竹屏里,透着的何止是消暑的智慧,更有古时大户人家对生活的精细讲究和几分雅趣。
身为上班族,囿身办公室,与竹的亲密接触早成奢望。竹,渐渐成了一种精神符号,是“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故作释然,是“低也不着泥”的暗自倔强,是“千磨万击还坚劲”的孑然风骨,是“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执着心怀。可那些曾作为生活伙伴、用具支撑、眼前景致的“竹伙伴”,却带着切实的温度,常在心底翻腾。于是,我在办公室养了一丛竹盆栽,虽弱质纤秀,却不改“虚怀有节”的本性,透着疏朗潇洒的气韵。当斜晖漫入窗口,竹影轻轻晃动,幼年的米管、少年的竹棍、青年的竹林、古厝的竹屏,便叠加生动起来。
幽幽竹影,若几行诗刻,读一遍,暖一遍,润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