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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海禁”与通商繁荣的微妙平衡

□刘露梅

《福建海洋精神概论》
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 编
徐晓望 主编
福建教育出版社2025年9月出版

当下,贸易战与逆全球化思潮相互交织,如何推动海洋文化建设与经济高质量发展、助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出去”,已成为亟待解答的时代命题。此时,《福建海洋精神概论》为我们打破对明清“闭关”的刻板印象、挖掘历史中的通商智慧提供了重要参考。

这部系统论述福建海洋精神的专题著作,以清晰的历史脉络纵向贯穿唐末至当代,聚焦海洋贸易、航海技术、海洋开发等实践,更深入挖掘其中蕴含的文化基因,提炼出福建以海而生的生存智慧、向海图强的奋斗精神、海纳百川的包容胸襟以及兼容并蓄的融合特质,立体呈现出兼具地域特色与时代价值的海洋精神内核,为我们理解福建海洋文明打开全景视角,更为我们探究历史、观照当下提供文化支撑。

提及明清,“闭关锁国”似乎已成了固化标签,但史实却呈现出另一幅万国通商的别样图景。明代中叶,两大因素直接推动东亚海上贸易走向繁荣:一方面,葡萄牙等欧洲殖民主义者东来,在东南亚建立贸易据点,将欧洲市场对东方丝绸、瓷器的需求带入东亚贸易圈;另一方面,日本“石见银山”银矿的开发,为其积累了充足的对外贸易资本,使得日本市场对海外商品的需求急剧增加。当时,中国商船与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国的商船纷纷在日本贸易中展开角逐。明末环球贸易中,马尼拉至美洲、葡萄牙从中国澳门至印度及欧洲的航线备受关注,但就贸易规模而言,中国与东亚、东南亚国家的贸易始终居于首位。

借助这部著作回望常被误解为“封闭时代”的明清时期,其开放实践所蕴含的历史经验,或许能为深化对中华文明与海洋文化的思考提供线索。

明朝初年实施海禁政策,其核心目的是防范倭寇侵扰,并非断绝所有海外往来。到了明代中后期,随着沿海局势稳定,禁令逐渐松动。此时,大批福建商人冲破限制,自行造船出海,远航至东南亚各国开展贸易活动,福建也由此成为当时海外贸易的重要起始点。清朝初年颁布的“海禁”与“南洋禁令”,实则是为遏制沿海反清势力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待台湾收复、敌对势力清除后,朝廷迅速调整政策,开放民间对外贸易。

福建凭借毗邻东亚、东南亚的地理优势,成为商船云集的贸易枢纽,进一步印证了明清时期“禁”与“放”的动态平衡,所谓“闭关”,更多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临时举措,而非贯穿始终的基本国策。

日本贸易政策的演变,从侧面印证了明清时期贸易的开放程度。安土桃山时代至德川幕府初期,日本港口对外国商船全面开放,但大量进口商品致使白银外流,贸易逆差加剧。后来,由于葡萄牙支持日本天主教徒暴动,日本才逐步断绝与天主教国家的贸易,不过始终未切断与中国的贸易往来。明清时期,中国商人,尤其是福建漳州、泉州商人,与荷兰商人成为日本贸易的主要伙伴,中国商品在日本市场是刚需,即便日本随后出台了限制进口、鼓励本土生产的法令,也无法撼动中国商品如砂糖、药材、织物、手工艺品等的地位。

17、18世纪,东亚贸易商品结构的转变,进一步凸显了明清通商的活力。这一时期,地域性强、难以“国产化”的商品成为贸易主流,其中各类药材最为典型,受自然环境与栽培技术制约,不同地区的药材功效差异显著,无法被完全替代,因此,药材由此取代丝绸,成为中国输往朝鲜、日本的大宗商品。

贸易的繁荣不仅带动商品流动,更推动了人员的迁徙与文化传播,大批中国商人、水手在日本定居,形成了颇具规模的华侨华人社区。中国的佛教、道教及妈祖、关公等民间信仰随之得以传播。隐元和尚应邀赴日后,不仅创建黄檗山禅宗,改变了日本禅宗的格局,还带去了先进的文化与生产技术,在建筑、绘画、雕刻、饮食等领域留下了深远影响,日本将这一文化交流成果称为“黄檗文化”。此外,科技、医学书籍以及儒家经典不断传入日本,朱子学因契合统治阶级需求和民众的认知,得到了德川幕府的大力推崇,至今仍对日本社会产生深刻的影响。这些文化交融的痕迹,正是明清时期万国通商繁荣最为生动的注脚。

在明清贸易的繁荣图景中,福建无疑是一个亮眼的存在。福建是明清万国通商的重要枢纽与文明纽带。

从经济转型的角度来看,福建的海外贸易直接推动了全域经济的繁荣。沿海通商的兴盛,首先刺激了山区经济发展。除传统外销的丝绸、瓷器、白糖之外,纸张、木材、茶叶、笋干、香菇等商品的市场需求大幅增长,促使福建手工业实现全面升级。制纸业、榨糖业因销量庞大,甚至出现了具有现代企业雏形的经营模式,成为当时手工业发展的一大亮点,改变了福建传统的经济格局。

清统一台湾后,福建与台湾的贸易往来成为经济增长的新动力。台湾既是新兴的商品生产基地,为福建输送粮食、蔗糖、水果等农产品,缓解了福建人口与耕地的矛盾;又是极具潜力的消费市场,福建输出的漳泉棉布、漳州丝线、永春葛布及书籍、文具等商品,在台湾广受欢迎。这种互补性贸易,不仅推动了福建手工业进一步发展,更使两岸在经济上形成了紧密的联结。

福建对东亚、东南亚的贸易与文化影响,更凸显了其在万国通商中的枢纽地位。就日本而言,通过与福建的贸易,荔枝、龙眼、柑橘、药材、番薯等作物得以引入日本,部分作物甚至发展为地方特产,如萨摩荔枝、高州甘薯,大大促进了日本农业技术和知识的进步。

对东南亚而言,大量福建移民的垦殖为当地社会经济发展注入关键动力,福建移民相较于西方人,更适应热带环境;相较于当地居民,更具吃苦耐劳精神,从而与欧洲殖民者形成了互利平衡的关系。在福建移民的推动下,东南亚的金融、商业和工业迅速发展,华人经济不仅带动了东南亚诸国的繁荣,更吸引了更多闽粤百姓“下南洋”谋生,南洋汇款也成为福建地方经济的重要收入来源。

在文化层面,福建更是文明互鉴的重要载体。福建移民将闽南话、妈祖与保生大帝信仰,以及婚丧嫁娶习俗带到了台湾。闽剧、梨园戏、高甲戏等艺术形式在台湾落地生根,最终孕育出了台湾本土的歌仔戏。在东南亚,福建的民间习俗、生活方式、建筑风格和服装式样通过华侨得到了广泛传播。这些文化交流的成果,既是福建参与万国通商的直接成果,更证明了贸易并非仅仅是单纯的商品交换,而是涵盖经济、文化、社会等全方位的开放互动。

重新审视明清贸易史,我们不难发现,殖民时代欧洲人眼中的东亚具有“封闭性”“自给自足”的印象,实际上是一种片面主观想象。明清时期,中国在多数阶段推行的是动态调整、务实开放的贸易政策,其万国通商的繁荣实践,不仅推动了区域经济发展与文明交融,更塑造了中国海洋文化“互利共赢、共同发展”的核心特质。这一特质,既不同于传统认知中的“闭关保守”,更有别于西方殖民主义的“掠夺式扩张”,为当代发展提供了重要启示。

当今的改革开放以及共建“一带一路”倡议,正是对海洋文化精神的传承与延续。福建作为历史上万国通商的重要枢纽,如今仍以友好合作践行者、文明互鉴推动者的身份,在共建“一带一路”中发挥重要作用。站在人类文明交融的新起点,我们更应当从明清通商史中汲取经验。商品输出与贸易往来是文化传播的基石,当商业活动搭建起沟通桥梁,艺术、思想、信仰等精神层面的交流对话,才真正为文化传播注入灵魂。唯有让物质载体与精神共鸣同频共振,不同文明才能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超越差异,在深度对话中实现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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