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余潜士,还在呼着登上逾千级宋代题刻石阶的粗气,又一次于水帘洞旁的石室摊开了《近思录》。名山室的山风裹着泉声漫过书页,程朱义理与流云古松相融,这位清代“闽道学之宗”,自此与永阳山水缔结精神契约,此后半世纪,同安岩岫泉石成了他涵养性灵的砚田,也温柔补偿了他未竟的远游梦。
余潜士,永泰县同安镇人。他的游踪称不上“壮游”。他曾在信中坦陈:“每欲蹑陈一斋、徐霞客之游踪,历览天下名山胜概。”陈第赴台剿倭著《东番记》,徐霞客踏遍九州,皆曾点燃他的少年意气。可命运给予他的是“寒微孤苦”的出身、“屡试不第”的科场,六十岁才中举人,最远行旅不过进京赶考的沿途一瞥。他怅叹“武夷山水之胜,久萦梦想”,却终未踏上去闽北的路,仅与友登过鼓山、于山,那些“游览”更像文人雅集的点缀,非真正山河叩访。
这份遗憾,恰在永阳山水间得偿。他谈及家乡满是自豪:“吾郡多佳山水,永阳僻处西南隅,幽胜奇崛之境,游屐探之不能尽。”当天下名山只能览志神游,他便沉心摩挲故土。方广岩飞泉、方壶岩洞壑、姬岩奇峰,在他笔下皆是带着历史温度的老友。他记得王翰在方壶岩的题刻,念着曹学佺在姬岩的留诗,前贤成了他与山水对话的中介,让游览从观瞻变为跨时空的精神往来。
永阳胜景中,高盖山是他生命的印记。二十岁独居于名山室的四年,晨钟催卷,暮鼓伴思,梵唱与泉声成了研读理学的背景音。后赴鳌峰书院,读《静思篇》入神时,竟见高盖山紫气漫窗;他写信给妻兄,称那段“书卷经云润,岩泉入梦清”的时光“仿佛游仙之梦”,成了颠簸人生的精神锚点。正如他在《高盖山记游》中所写:“天下有至乐之境,身处之几若相忘。及事过境迁,辄系思不能置。”此山早已是他灵魂的原乡。
若说高盖山藏着青春,姬岩便载着追思。因妻为白云人,他探亲必绕路登姬岩,到了“寤寐不忘”的地步。他站在黄文焕“鬟翠楼”旧址前,看云海摇荡、疏梅凝露,读懂了“风埃多岁月,眼界旧乾坤”。黄文焕入狱著书的坚韧,与他屡试不第仍治学的执着,在云雾中呼应。
同安则是他最熟悉的日常。生于古称“辅弼”的西山乡,樟板老家门前,他手植的朴树亭亭如盖,“务本堂”千卷藏书是精神粮仓。他在此写《山居杂咏》,“一片青山阅古今”见淡然,“陶然一卷南窗下”把清贫过成诗。偶尔他沿山径去芹草洋,踏碎石攀行,闻鸡犬声见炊烟,听农人操着辅弼口音话家常,终懂“此中得深趣”藏在烟火日常里。
他亦爱寻访同安名人故迹。官田里鄢正畿故居是常去之地,这位南明志士的气节,让他心潮难平。站在遗像前,他读懂“身沦草泽龙方蛰,志逼云霄剑有铠”。这些先贤如山野灯盏,照亮他的读书路,也让游览添了厚重底色。
余潜士曾言:“古人涵养静修,未尝不得力于山水之中。”于他,游览不是猎奇,而是与天地精神往来。虽未如徐霞客“历览天下”,却在永阳方寸间把山水读成大书——高盖山教他沉静,姬岩教他旷达,同安烟火教他通透,先贤故事教他坚守。这些感悟浸润性灵,融入理学思想,助他成为“理学东南重镇”。
道光三十年(1850年),六十七岁的余潜士最后一次登高盖山。彼时他已中举人,距特赐进士仅一年。站在石阶顶端,看紫气漫峰、岩泉吟唱,忆起年少时,他终悟:游览的意义不在走多远,而在看得多深;人生视野不在见多少风景,而在能否于故土读出天地人心。
次年余潜士辞世,《耕村全集》中那些写永阳山水的诗文,满是对一泉一石的深情。后世读之,会想起这位未远游的理学家,如何将同安山水酿成生命之酒,更懂游览的另一种可能:心中有丘壑,眼前寻常景致皆是天地盛宴。而他与永阳山水的故事,早已化作文脉,藏在同安岩岫间,待后人读懂“山水铸心”的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