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岳父是乡间的文化人。屋里挂着松了弦的琵琶和二胡,桌上摆着毛笔和石砚,那砚台总像是新磨过墨的。墙是土坯的,却常年漾着墨香。这双满是厚茧的老手,既能持乐器弹拨出串串音符,又能悬笔书写地道的颜体字。他这一辈子,活脱脱像屋后那棵老榕树,枝叶纷披,须条直垂,骨子里却硬朗得很。
少时,我家开着面线坊。常随父亲去马甲一带叫卖,用面线换些小麦或薯干。每回路过他家,总能见着他老两口。因岳母与我同姓,那时只晓得叫“祝姑”“老姑丈”,不承想,后来竟成了我的岳母、岳父。妻是老幺,生得晚。小时候,每家每户的粥总是稀溜溜的,他们一家十口,她总也吃不饱,身子单薄。好在时兴瘦俏,我乐得娶个佳人归。
成亲那日,岳母抹着泪说:“把女儿交给你啦。”那时妻二十出头,刚出校门不久,在娘家少做农活,我家活计重,父母难免要唠叨几句。她回娘家诉苦,岳父总不言语,只听岳母说:“狗屎藤缠你家桂花树,头发数根给你们了!可要好生疼惜!”我家与妻的娘家隔着一座山。20世纪80年代中期,自行车还是稀罕物,出行要走路。曲曲弯弯的山路,傍晚时分行人稀疏,老岳父总要送到岭头郭上,看着小女儿走远才返身。
我们成亲时,岳父母二老都已六十开外了。可他们闲不住,还在种地。逢着休息日,妻回娘家,我也跟着,找寻到他们干活的薯地,帮着使些力气。岳父眯着眼看我干活,黝黑里透红的脸庞上露着笑意。日头斜了,收拾了两担甘薯。我年轻气盛,把多出来的都叠在自己筐里。他瞅着说路远,你读书人,肩头嫩。我不听,挑起就走,起初还好,越走越沉。他在后头跟着,我咬紧牙关硬撑。实在熬不住,放下担子喘息。他弯腰拎起我筐里的甘薯往自己担上叠,嘱咐我慢点,自己前走,三跨两步就过了狭长的稻野田埂。
老岳父这人,最是明白事理。他读过私塾,字写得方正。几乎全村里的红白喜事、孩儿满月周岁、春节对联,都来求字,他全是免费,有时墨和笔都是自家买的。特别是春节期间,时常忙到除夕。他这一写,乐此不疲数十年。他在生产队当委员,该得的补贴从不多拿,还常提醒别人注意,惹得有些人躲着他。五个闺女,结姻乡下,家家农活,老岳父都帮过。
年纪大了,我们接他来换换空气,他最多住一晚。常说:“有孝女儿路上摇,无孝儿媳三顿烧。”岳母走后,他无聊时在儿女家轮流住了几日,终究还是回了老屋。过了八十,时常在家抄抄写写,如用钢笔默写《增广贤文》,装订成册送给儿女们。那字,是可以当字帖的。晚年他不爱动,却活到九十三。每次我们带儿子去,他总笑呵呵地喊“马彪”,将小外孙疼得跟什么似的。耳朵背了,我们就用笔谈。给他零用钱,他总要推让半天,说我们用处多。临走时,必送到埕口,站在那儿一直挥手。
那年开春的一个午后,他照例去歇晌。自己掖紧被子,放下透明的蚊帐。外间有人喝茶,也没听见动静。到晚饭时,妻子二哥进去一看,已经没气了,身子还是软的。他就这样安详地走了。
如今老屋还在,八仙桌、笔墨纸砚都原样摆着。据说,大集体那些年,妻子家最是热闹。唱南音的,喝茶聊天的,总要聚到深夜。妻记得总要不停地烧水。那个大腹茶壶,壶口都磨缺了,上面的花鸟也模糊了。每次去二哥家,我们总要在院里转转。老榕树斜遮着院子,木棍顶的五间门换了,存粮的木楼也拆了。望着上了锁的老屋,忽然鼻子酸酸的。物是人非,可老岳父那份温厚,却永远地留下来了。他这个人啊,把一辈子的柔情都藏在这几平方米的老屋里,把满腔的热忱都洒在故园的每一个角落中。他的爱,不声不响的,却在年复一年里,把福气写满了我们安逸的光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