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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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霄岩下

□王小庆

青石阶上的苔痕斑驳,我立于云霄岩下,恍惚瞥见三百年前江氏兄弟的身影。那时山涧兰草初萌,嫩绿的细芽沾着晨露,在春光里微微颤动。岩洞如半张翕动的唇,山风穿洞而过时,发出犹如诵读的嗡鸣。岩顶终年浮着的薄雾,被老人们称作“江氏兄弟的书卷气”。

山凹凹里的迪坑村,藏在闽西连城县塘前乡的群山起伏间,一条清溪蜿蜒贯穿全村,河床最宽处不过三米,最窄处仅容一线天光透过。溪水终年潺潺,携着落花、枯叶和琅琅书声,流向不知名的远方。两岸林木蓊郁如盖,马尾松、杉木与毛竹交织成漫山碧色,每逢风过,林涛阵阵。客家学子恪守“耕读传家”的古训,纵使深冬寒风刺骨,仍围炉苦吟,炭火映着他们坚毅的面庞,也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烘烤得愈发滚烫。

村中江氏一族可追溯至嬴姓,其先祖江一诚凭借富甲一方的弟弟支持,在云霄岩下建造书院。书院不过三间茅屋,檐角悬着的铜铃总是被山风吹得叮当作响,却从未断绝琅琅书声。江一诚最令人称道的,是他亲自编写的蒙学教材《眼前便用》。他将农事节令、祖训家规凝练为四字乡谚:“春分种豆,谷雨栽棉。”“灶王上天,腊月廿三。”字字浸着连城客家话韵律的句子,像山涧里叮咚的泉声,把生活的智慧唱进一代又一代学子的骨血里。

书院开课那日,山道上挤满了挑着柴火的汉子。他们放下肩上的重担,静静立在院墙外聆听稚嫩童声,辨别儿孙熟悉的声音。一老翁颤巍巍捧来半袋糙米,说是要给孙儿换纸笔。江一诚却把米袋原样奉还。“孩子来读书就好。”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知识不该用米粮来换,须臾不放松就可。”那一刻,山风忽然静止,唯有铜铃在檐下轻轻摇晃,仿佛在为这句朴素的话语作注。

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夏,福建学政纪晓岚巡察至汀州府。这位以才学著称的翰林院编修,虽因“貌寝短视”不得乾隆所喜,却在外放期间展现出非凡的见识。当地官员呈上的文牍中,偶然提及迪坑村有免费书院,父子共教,学子成风。纪晓岚顿生好奇,决定亲往探访。

官轿行至村口,纪晓岚执意步行。他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而行,但见书院青瓦素墙,院前两株百年银杏筛落满地碎金。生员江龙蟠闻讯而出,一袭布衣,目光却澄明如秋水。两人立于阶前,从《诗经》谈到《论语》,从农耕节令论及天地之道。令纪晓岚惊讶的是,这位深居山野的书生,不仅对经史子集如数家珍,更难得的是始终保持着山泉般的澄澈心境。

畅谈至日影西斜,纪晓岚欣然挥毫,题下“文明有象”四个大字。他特意解释道:“象者,气象也。愿尔等读书上进,使文明在此地生根发芽,蔚然成象。”后来江氏族人将这幅字刻成匾额,悬于祠堂正梁。

彼时他们热烈交谈间,江一诚正静立书院廊下,望着儿子与学政对答互动的身影,眼中既有欣慰亦有忧思,他深知纪晓岚的题字是对迪坑人耕读传统的认可。晚风中,他摩挲着手中那本泛黄的《眼前便用》,仿佛在确认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守护的珍宝。

纪晓岚离去后,江龙蟠经历了人生最艰难的抉择。他本欲赴科考以报知遇之恩,深夜独对青灯时,已将八股文章反复打磨。然父亲日渐佝偻的身影和那句“书院教育更急迫,方圆百户孩童需人引领”,终让他停下奔往试院的脚步。那个抉择的夜晚,山月格外皎洁,江龙蟠在书院前的石阶上独坐至天明。及至决心已下,他起身推开书院沉沉木门。

江龙蟠这一抉择,竟遂了纪晓岚对文脉传承的深意。江龙蟠的坚守,恰是将文明种子埋进丹霞土壤,静待破土参天。此后数十年,书院中举人、进士辈出,贡生、庠生数十人如星火散落闽西。更可贵的是,那些未能取得功名的学子,也将从书院习得的智慧带回乡野,化作改良农具的巧思、调解乡邻的智慧、治病救人的仁心。

黄泥坪自然村的三根高大旗杆,至今仍见证着江氏父子的耕耘。石柱上斑驳的纹路,记录着每一次庆典时系上的红绸,也记录着每一个寒窗苦读的夜晚。而纪晓岚题写的“文明有象”,早已超越单纯的勉励,随山风飞入寻常百姓家,化作乡民口中代代传唱的歌谣:“春种一粒粟,秋收万卷书。”这歌声飘过田埂,漫过山涧,最终融入迪坑村的晨昏四季。

如今,我立于修葺一新的书院前,艳丽的阳光斜照在云霄岩紫红色砾岩上,将整座山岩染成暖橘色。岩顶薄雾氤氲,恍惚间,我仿佛看见江一诚正将新采的兰草夹进泛黄的书页,纪晓岚磨墨时溅起的水滴正落于石阶,与今日孩童的诵读声叠成奇妙的回响。

山涧深处,风穿过蜂窝状岩洞,像是在诉说江氏父子与纪晓岚相会的历史一瞬,文明从来不只居庙堂之高,而在乡野塾师递出的一册《眼前便用》,在学政题匾时的一念期许,更在代代学子于青灯下接过纸笔的刹那。我知道云霄岩记得所有过往:记得康熙年间最初的读书声如何惊飞岩鸽,记得纪晓岚题字时狼毫擦过宣纸的轻响,记得江龙蟠放弃科考那夜叹息如何被山风带走,记得代代孩子们抚摸石碑时与三百年浓郁好学之风的交集。

傍晚时分,岩顶的雾气在山间流动,如宣纸上晕开的水墨。那些在时光中沉淀的文字,就像这山间的雾,看似无形,却滋养着每一寸土地。当雾气掠过“处世”篇的石刻,我听见山涧深处传来遥远的回响,或许是江一诚磨墨时溅起的水滴,又或许是代代学子离开时踩落的松针,都在暮色里轻轻哼着:“薪火相传,文脉永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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