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湄洲岛,我都喜欢去沙滩上走一走。次数多了,渐渐有了一些感悟,比如我常常想这沙滩与人的关系,粗粝的沙滩是否造就岛民粗粝的性格,如粉的细沙是否赋予人们柔情的秉性?金色的沙滩是否会给岛民镀上一层金属的属性,让人百折不挠、百炼成钢?作为一个在海岛上出生的人,我对这种想法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执着,一种深入骨髓、确信无疑的认定。我认定每一位岛民的每一条脉络都打上了辽阔海洋的深蓝色烙印,血管里都蕴藏着或澎湃激越,或沉静如潭的潮汐。那种咸,会让人泛出真与善、纯朴与顽强。
记得小时候的夏天,当天空合上明亮的帷幕,黑色从西边一点一点地弥漫过来,小伙伴和大人们就把一层薄薄的被单缠卷在手臂上,成群结队地涌去海边。天空不能为被,但沙滩却可以当床。躺在上面,沙子会随着人的睡姿的变化而变化,既柔软又坚实。睡到半夜时,就会有一种沁凉从沙滩下面缓缓地浸染上来,从后背开始,同时向头和脚两端蔓延,燥热的身子一下子清爽起来,脑中一片澄明。每逢有夜露,我们就把搁浅在沙滩上的小舢板合力翻过身来,然后躲在船底下睡觉。
其实这也是我的心境。因为常年在外,疏于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岛,所以当自己一个人感到累的时候,我就会带上一整套装备来到湄洲岛的沙滩露营一夜,似乎能从枕着的涛声中再次汲取大海的能量,从柔软的沙滩里挖到坚定的信心。一座岛与另一座岛,我想它们的属性是相近的,同样是被辽阔无边的大海所环绕,被屹立千年的礁石所震撼;同样有不眠的潮涨潮落,以及一张张古铜色的脸庞在浩渺的海波里出没;同样的一个我,从过去走到今天,躺在沙滩上的时候,又从今天回到过去。夏日的夜空下,五颜六色的帐篷像一朵朵盛开在夜色里的鲜花,斑斓在金黄的沙滩上,覆盖了一颗颗疲惫的心灵。
有海有沙滩的地方,必然有船。莲池澳沙滩上搁浅着一些废弃的木船,船身黝黑、斑驳,有些船板脱落了掉在沙滩上,曾经嵌进它们体内的锈迹斑斑的钉子还在船身上张望,一动不动。从身上一点一点剥落的暗黑的铁锈,或许是铁钉们没能钉住岁月的赎罪表达,又或是被海浪侵蚀与岁月撕裂的无声抗议。不过无论我如何抵近,都无法进入一艘木船的内心,倾听时间在它身上的回响。
这就是船本身朴素的宿命吧,就像纯朴善良的岛民,在咸涩的海风中,在炙热的太阳底下,交出今生的一切之后,剩下一个站在沙滩上扶着船头眺望远方的残烛之躯。也许有时老人和船都会想起曾经在沙滩上派发收获的幸福时光,女人们挑着满筐的鱼虾如沐春风,男人们拖着渔网笑逐颜开,小孩子在船身上爬高爬低。时光不老,沙滩不老,海水不变。唯有人与物被淘尽于岁月的深处。在时光轮回中,不老的岁月又给人们呈上新鲜的事物。比如湄洲岛上的沙滩运动会、沙滩音乐节、沙滩沙雕等,吸引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骆驼在沙滩上缓慢行走,马匹在水边飞奔,大海里游泳追逐的男女老少,木屋上不停旋转的风车,异域风物与海岛风情的奇妙结合,诞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官刺激。
湄洲岛所有的文创产品中,我最喜欢沙雕人物。她让我感觉到沙子是有生命的,她有自己的出生地,有自己的姓氏,有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当她到你手里,立在书桌上,立在书柜里,她就用自身永恒不变的神情与姿势把时间凝固,她时刻提醒我们,哪怕是微小的沙子,组合起来同样无比强大,无比久远,而人类,只是她的过客。如此想来,不胜唏嘘,所有的不可释怀之物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当你抓一把沙子握在手心,听它渐渐从指缝间滑落,那流动的声音像夜深人静时曲子的低音部,像秋风吹过树林的轻吟,像细小的海潮悄然爬上沙滩又原路返回的脚步声。沙的体内浸染着海水的咸质,隐藏着海水的心跳和亘古不息的潮音。
如今,一切已是物非人非,一波一波的浪潮早已抹平童年的记忆,刷新着古老的消遣理念,淘尽朴素笨拙的劳作方式,但这些沙滩永在,海神妈祖永在,守望着这一湾海峡,泽被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