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创作的第一要素是语言。说到各地方言对小说创作的制约与局限,南方作家的难度远甚于北方作家,因为南方方言远比北方方言种类繁多,且流通面窄。在此,可以福州方言为例加以论证。
福州方言属于福建七大方言区(闽东、莆仙、闽南、闽北、闽赣、闽中、闽西客家)之一——闽东方言区的代表性语言。闽东方言是福建全省流通最广的方言,全省县市区中,包括省会福州市六区:鼓楼、台江、仓山、晋安、马尾、长乐,及其郊县闽侯县、连江县、闽清县、永泰县等;还有宁德市蕉城区、霞浦县、福安市、福鼎市、古田县等;以及部分闽北县市,约30个县市区都在使用。所以福州方言的涵盖面在福建全省是相当大的。
福州方言历来是极富特色、极具幽默、极其文雅而且十分生动活泼的一种地方语言,因为福州人多数是西汉以来北方移民的后裔,所以福州方言至今包含并保留有许多中原古汉语中的“活化石”。
比如福州方言中至今把“铁锅”称作“鼎”;把“筷子”称作“箸”;把“蛋”称作“卵”;把“狗”称作“犬”;把“狗叫”称作“犬吠”;把“吃早饭”称作“食早”;把“吃午饭”称作“食昼”;把“慢走”称作“慢行”;还把“家”称作“厝”;把“回家”称作“转厝”;把“你”称作“汝”;把“他”称作“伊”……
由于这些中原古汉语“活化石”的存在,加上糅合当地的闽越“土话”,导致了词语发音的变化巨大。比如福州方言中会把“热闹”说成“闹热”;把“客人”说成“人客”;把“脸盆”说成“罗盆”;把“下面”说成“下底”;把“公狗”说成“犬角”;把“公鸡”说成“鸡角”;把“公鸭”说成“鸭雄”;把“建房”说成“做厝”;把“撒娇”说成“做娇”;把“种田”说成“做田”……
这些词语听上去尚能理解,但有些福州方言词语的发音则是非常难理解的了。比如会把“玩耍”说成“客溜”;把“一回”说成“蜀回”;把“捣蛋”说成“做猴”;把“完蛋”说成“褪环”;把“结伴”说成“做阵”;把“丢丑”说成“答落侬”;把“冤大头”说成“做盘数”;把“占便宜”说成“做合式”;把“胡搞一气”说成“七做八十三做”……
由于南北语言杂糅融合、盘根交错,使得福州方言组合成句子时,看起来也显得十分佶屈聱牙。比如形容一个人晨练舞剑舞得生动:“伊拈蜀把柴剑舞舞动(他拿一把木剑舞来舞去)。”形容一个新娘子用锅煮鸡蛋却半生不熟:“蜀节新妇使鼎煮鸡卵,下底熟了悬顶古每熟,实在补隆弄,答落死侬(一个刚做新娘的人用锅煮鸡蛋,下面熟了上面却没熟,实在恶心,丢人丢大了)。”
不过,虽然由于南北语言杂糅融合、盘根交错、难以听懂,但如果稍有了解,也会发现福州方言恰恰因为杂糅融合的缘故,实际上也有非常鲜活生动、颇具特色的方面。
比如福州方言把“站”说成“企”;把“何人”说成“底侬”;把“洗一遍”说成“洗一过”等,就显得既生动又活泼。
福州方言还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关于动物的量词只有一个“头”字,无论大小动物乃至昆虫都是一“头”。大的如将一只大象,说成是一头大象;一匹骏马,说成是一头骏马;小到如将一只蚂蚁,说成是一头蚂蚁;一条金鱼,说成是一头金鱼;一只鸡,说成是一头鸡;一只猫,说成是一头猫……
福州方言另外一个特点是喜欢把名词、动词、形容词等重叠使用。比如形容颜色的词语有:乌秃秃、白雪雪、红丹丹、青冒冒;形容器皿的词语有:碗碗子、盘盘子、瓶瓶子、瓢瓢子;形容声音的词语有:徐徐叫、喝喝叫、嘎嘎叫、喳喳叫、虚虚叫;形容动作的词语有:抖抖颤、车车转、滴滴落、空空手、直直走;其他如空寥寥、月光光、冰冻冻、暗摸摸、矮碌碌、洗洗白、持拖拖、半半日等,无不生动、鲜活、形象得很。
此外,更微妙的是福州方言中的幽默色彩浓郁。比如形容一个人吝啬,说他是“一日到晚算盘挂心肝(胸脯)”。形容小孩不听话,说他对大人的话仿佛“蚊子叮牛角”。说一个人骄傲好高是“没水泅九铺”——没有水的旱地都能游出老远去;或者“人在鼓楼前,心肝(胸脯)挺到大桥头”——鼓楼与大桥在福州是两个距离十分遥远的地点。形容一个人不该抢前却硬要占先:“前鼎未滚后鼎叭叭滚。”说的是前锅的水还没有烧开,后锅的水已经兀自沸滚起来。
福州方言虽有这些好处和长项,但总体而言,还是公认的佶屈聱牙、晦涩难懂。由于地处东南,山高水远,再加上武夷山脉和戴云山脉的割据,福建在历史上是被中原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遗忘的一隅。而在中国大部分地区畅通无阻的北方话、普通话一旦进入福建的崇山峻岭,进入福建的“八山一水一分田”后,又立刻受到层层阻隔层层切割,立刻被闽越“土话”所抵抗所制约所消融——再经过两千多年的漫长时间杂糅交融、彼此吸收,终于形成了今天难以被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所听懂的种种独特方言。
不过,每当你看见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冷暖阴晴,在福州的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高楼夹峙中的蜿蜒巷道里,福州评话的说书艺人依然那么意志坚定、那么执着镇静、那么眉飞色舞地把福州方言的祖传瑰宝顽强地送进每位忠实听众的耳朵时,你还是会心生感动,同时也心生敬意。福州评话历史悠久,最早始于南宋时期。而福州伬唱艺术更早在唐朝就已形成。只可惜它们如今已是时过境迁、风光不再,所拥有的那些忠实听众也大多是眼花耳背、佝偻腰身的老年一辈(年轻的福州一代对此鲜有兴趣)。虽然这些老一辈热情满满,饶有兴致,但是福州评话和福州伬唱艺术的消亡仍是时常被提起的令人担忧的问题。
随着时代的发展,新生事物的不断诞生,也总是伴随着旧的事物的消亡。方言式微的现象也不令人意外。今天福州的年轻人为了工作方便,为了交流方便,在办公场所、在公共场合,大多数是不再说局限性很大的福州话而改说普通话了。就连越来越多的福州人家,大人教牙牙学语的小孩说的也都是普通话了。但方言的壁垒被打破,也有着利于福建小说创作突破方言上制约的现实意义。如福建小说创作近年呈现喜获丰收的动人景象,这也算作一个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