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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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间

□肖爱兰

作为标本式的农民,父亲把田地看得很金贵。龙洋村春节时有个习俗,正月十五之前要去田头插彩幡,以祈丰年。

于父亲而言,这是一件神圣的事,关乎土地,关于庄稼,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年正月初三起,他就去各处插彩幡了,一个田角旮旯也不落下。我家有几垄番薯坪在高高的下贵洞,一来一回得走三个小时,父亲舍不得弃下,每年都要去插彩幡。

父亲喜欢种能制作出美味食物的菜蔬。种芋子,包芋饺;种淮山,煮番鸭。父亲种的芋子沉甸甸的,一个个有拳头那么大。芋子就种在门前的河滩泥地上,父亲大清早就去除草了,锄头与地里的小石子碰撞,发出短而有力的闷响。约莫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他才荷锄归来。淮山种在北山坡下,除草打顶,每年会收获四五筐。只是,他种姜总是不太顺利,有些年头甚至绝收。姜不好种,水土不好或气候不对,姜就烂根。“费工费力,倒不如赶圩时买两斤。”母亲絮絮叨叨。然而,父亲每年依然固执地在不同的土壤中尝试。

若家里来了客,他会下厨露两手。父亲善卤桂花鸭,他卤出的鸭子是浓艳的深玫瑰红,油亮亮的,甜咸刚好。如遇荷花盛开,他必定要在盘子里垫上荷花瓣,鸭子仿佛卧在荷花池中安静地睡眠。若是生姜种成功了,还会有一道凉拌生姜。两指大小的小嫩姜,洗净拍扁,拌以蒜末、辣椒、芫荽,简单又浓艳,脆嫩的薄辣如烟花一样在口腔里迸发,鲜冽得像清晨的炊烟风霭。

父亲在离村子较远的山垄田里耕地,母亲带上我,提着竹篮给父亲送茶水,还有个大饭团当点心。桑青,树碧,菜花黄,父亲洗了手坐在地头就着茶水,大口大口地吞咽饭团,吃喝完又吆喝着老牛拉起犁铧。通常,我留下自己玩耍,举着长长的茅叶子追小粉蝶,再把茼麻花粘在额上扮仙女,等父亲收工一起回家。田头的野蔷薇开得盛大又寂寞,沟渠边的水竹笋也抽了一米多高,枝叶披离。折下一枝,把新叶抽出来,掐了野蔷薇的花,将花梗插入竹叶抽出后的孔里去。一枝可以插七八朵花,红红白白,像是竹子开了花。当橘红的流霞染红整个山坳,我擎着竹花枝,和父亲、老牛踩着霞光回家。现在回想,恍若前尘,有轻微的眩晕感。

我回村里,叔伯婶娘大多唤我的小名“海篮”。海篮是竹编的篮子,大而结实,多用于挑番薯。父亲老来得女,对我极是疼爱。他去浇菜时,一头是一桶肥水,另一头是坐在海篮里小小的我。叔伯婶娘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恰好我的名字里又有与篮同音的“兰”,于是我就有了一个装盛着满满父爱的小名“海篮”。白云杳杳,瀑布从高处飞泻,崖下杂树生花。他种的番薯半隐半露,藤蔓铺了一地,青幽幽的。水云间,父亲用海篮挑着我,挑着倾泻的万仞阳光,挑着丰饶的山水田园。

父亲给菜地浇水淋肥时,双手握一把长柄勺,舀起水,平平地往外一泼,还带着长长的水帘。我站在田埂上指指点点,小手比着:“阿爸,刚才这里没浇到。”父亲就笑着再泼一勺子水。“阿爸,我要吃焖淮山。”父亲就会刨出一蔸淮山。到家后选一只最粗硕的,塞进灶下的余烬中,焖熟后两手捧着颠着,撕去外皮蘸上细盐后给我。去了皮的淮山闪着莹润的光泽。我坐在门槛上,在缕缕晚风中,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如今这滋味已如朝露般不可得,父亲已离世十五年了。

我常常想起父亲焖的淮山,这是比舌尖更长久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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