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性急,做事风风火火。母亲性缓,做事慢慢吞吞。两人一起劳动,常配合不来,互相置气。后来,两人索性各干各的。但是,很多农活得两人配合,比如戽水。
戽水是什么?想必很多人不知道。不妨先读一读明朝徐光启《农政全书》里的一段话:“凡水岸稍下,不容置车,当旱之际,乃用戽斗。控以双绠,两人挈之,抒水上岸,以溉田稼。”戽水是农民抗旱的办法之一,即用戽斗从低处汲水上高处灌溉。
戽斗形状似斗,或铁制,或木制,或塑料制成,两边有绳,使用时两人对站,各拉绳的一端,把戽斗抛入水里,灌满水后迅速拉到高处,让戽斗里的水从空中倒进田里。
戽水无须很大力气,但要两人默契配合。父亲母亲既不愿一起劳作,便自然而然拉我去当戽水工。我有时跟父亲搭档,有时跟母亲合作,做了许多戽水的活儿。
平常跟父亲母亲一起劳动的时候很多,但大都忙忙碌碌,无暇闲聊。而戽水呢,两人隔着水流,面对面站上几个小时,除了中间偶尔的歇息,不用挪步,无须动脑,几乎只是手臂的机械运动,最适合谈天论地了。
正因如此,戽水期间,正是父子、母子谈心的好时候。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亲属宗族的人情冷暖,村社乡闾的陈言旧事,物候时令的变化无常,年岁收成的丰歉喜忧,家国事业的荣辱兴衰,少年男儿的理想抱负,为人处世的原则规矩,都是说道的内容。但聊得最多的,还是家庭的柴米油盐、日常琐碎。
尽管父亲母亲有意在我面前少谈负面消极的事情,但免不了也听到些他们之间的相互埋怨责备,感受到他们关于家庭生计的远虑近忧。
也有些时候,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忽然沉默了下来。静寂的野外,只能听见戽斗入水又出水,水倒进畦畎的声音。“哗——哗——”,虽然默默无言,但父子、母子之间的相互体贴与关切,却在那沉默里持续升腾、愈加浓烈。
不知不觉间,水流注满垄沟,干涸的田土重新湿润如膏,作物生机盎然。父亲,或者母亲,轻轻地折好绳子、收起戽斗,淡定的神态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一丝欣慰。
我呢,一放松下来,便觉腰酸背疼。手上或起了水泡,或厚了老茧。但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满心都是喜悦。
后来我离乡求学工作,自是没有机会跟父亲母亲一起耕作了。再后来,抽水机普及了。即使我不在家,干旱季节也不用人工戽水了。说来,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戽斗了,它们不知道被藏在老屋的哪个角落里。
母亲没上过学,听不懂、更说不来普通话。父亲文化水平也不高,既不习惯大城市的生活,又要照顾年迈的奶奶。我呢,经济能力有限,无法为父母在城市生活创造应有的条件。他们不能随我进城,我因工作也无法常回家看望。长年天各一方,我与父亲母亲相聚的时间非常少。无尽的牵挂与思念,电子通信又怎么能够完全表达?更多时候,只能默默沉在心底。
在某些时刻,思念如同泉涌,便特别怀念那些跟父亲母亲一起劳作的日子,很想再听听那欢快的戽水声,看看那自在翻腾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