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幽梦影》里有十恨:一恨书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台易漏……十恨河豚多毒。讲的是世间事物总难圆满,比如:河豚美味却有毒。
我的老家在闽东海边,老家的方言把河豚叫作“规”或“规鱼”。近读宋代沈括《梦溪笔谈》,读到“河豚”一文,浙东人也把河豚叫“规鱼”。其文写道:“吴人嗜河豚鱼,有遇毒者,往往杀人,可为深戒。”“规鱼,浙东人所呼;又有生海中者,腹上有刺,名海规。吹肚鱼,南人通言之,以其腹胀如吹也。”
河豚有毒,外表也好认:腹部白色,腹上有刺,腹胀如吹胀的气球。因为这个特点,小时候经常被母亲叫去干的一件事,就是从一堆杂鱼或新鲜虾米中捡出小规鱼,以免家人误食。
虽然河豚有毒,但是总有些人敢于冒死吃河豚。小时候在老家,因吃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事也时有耳闻,有的是误食,有的是老食客。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首《惠崇春江晚景》为苏轼所作。康震在《康震古诗词81课》里讲这首诗时,说了一个苏东坡在常州吃河豚的故事。
当地有位乡绅,他家的厨子擅长烹调河豚。乡绅仰慕苏轼,特意设了河豚宴,只请苏轼一人来家里吃河豚。乡绅的家人都躲在屏风后面,想听听苏轼如何品评这顿河豚宴。苏轼动筷子的声音,苏轼大口咀嚼的声音,他们都听到了,就是没听到苏轼对河豚的品评。正当大家失望之际,苏轼猛地放下筷子,大喝一声:“也直一死!”吃过河豚的苏轼都说死也值了,可见河豚的美味了得。
在袁枚《子不语》一书中,记载了一则同样发生在常州的吃河豚囧事:
常州有个御史叫蒋用庵,他跟四个朋友到徐兆璜家喝酒。徐兆璜精于美食,尤其有一手烹饪河豚的绝活,六个人共饮同食河豚,虽然河豚味美,大家举箸大吃的同时,心里还是有所疑虑的。忽然,有个姓张的客人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不能出声。主人与客人都以为是中了河豚之毒,便赶紧舀来粪清(粪汁),灌进张姓客人的嘴里,但他还是没有醒来。于是,五个人极为紧张,都说:“宁服药于毒未发之前。”因此,每人各喝了一杯粪清。那是因为古人认为,粪清可以解河豚之毒。
过了很久,张终于苏醒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刚才抢救他的事。张不紧不慢地说:“小弟向有羊儿疯之疾,不时举发,非中河豚毒也。”于是五人深悔无故而尝粪,一阵狂吐,又狂笑不已。
你如果没有吃过河豚,是很难理解为何总有人要冒死吃河豚的。
十几年前,有一次几个老同学遇见,相谈甚欢。一个人提议,今天去吃一顿有特色的,我们到乡下去吃河豚。我十分惊愕:能吃?敢吃?老同学说,没事,放心,这家店是经过审批的,是有资质的。
我们驱车一个多小时,到达一个海边小镇,餐馆就在街边,跟普通的餐馆没什么两样。在二楼靠走廊的一间包厢落座,菜肴一盘又一盘陆续端上来,大家相谈甚欢,吃得十分畅快。服务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肴,从我边上的窗口经过时,一股甜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我惊问:“这是什么菜?怎么这么香?”同学笑说:“这就是河豚。”我感觉都要醉倒在这河豚的香味里了。河豚端上桌时,同学说:“我们都吃过,你先吃吧。”虽然香气迷人,可我还是犯怵,不敢下箸。同学也就不客气了,纷纷开始大快朵颐。我等同学吃了一会儿,才痛痛快快地吃起来,真是人间美味,无法比拟。
之后的这十几年来,我也曾多次在酒店里吃过河豚,却都没有了那次的香气,也没有那次的原汁原味。总而言之,再也没有了第一次吃河豚时的那种嗅觉和味觉。
如今,不用像过去那样,要冒死才能吃到河豚。河豚已经成为普普通通的菜肴,很多酒店都有这道菜,因为河豚已经成了养殖的鱼,河豚养殖还成了特色产业。我看过一则报道,漳州有个河豚村,一条街上就有20多家河豚餐馆,还将河豚烹调出红烧、煲汤、油炸等30多种不同美味。我想,要是有机会,还是可以到那里去尝尝河豚的不同美味的。
河豚美味而无毒,亦是人间美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