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之士对明月、清溪情有独钟。在他们心里,唯明月可鉴今古,唯清溪可送山音。如果月下绿影婆娑,水上梨花簌簌,便有“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的恬静幽微,客途惆怅也油然而生。
水不知从何而来,终年潺湲不息,恰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山隐于云水深处,似神龙不见首尾。但你从溪上漂浮的山花、野果,顺流而来的杉木、竹排,就可以想象,逆流而上,必有延绵青山、汩汩山泉以及葳蕤草木、飞禽走兽……
春天来湖洋,目之所及,所有的颜色都是滚烫汹涌而不真实的。一场场春雨浣洗过的天空像明镜,经由无数次打磨,可以照见人间万象。偶尔飘过的浮云宛若拂尘,轻轻拂拭人间悲欢。水滨的金柳、蒲草、美人蕉色彩缤纷,招摇炫耀着。你望一眼,心就明晃晃地跳荡一下。再望一眼,那些娇嫩的鹅黄,柔媚的粉黛,纤细的草绿,就长到你心里头了。
湖对岸的原野连绵起伏。层层叠叠的杂树,高低错落,挨挨挤挤,枝叶密不透风,且绿得闪闪发光,仿佛有无数的绿眼睛在眨呀眨。这些绿毫无保留地倾泻到湖面上,水,顿时陷入绿的包围圈中。乘上竹筏,竹篙插入水中,从划开的绿色通道,进入亦真亦幻的异度空间里。
舟行碧波,人在仙境。
水绿得不像水,倒像液态的翡翠。人说富得流油,而湖洋却是富得滴翠。我们坐在竹筏上,也不像在湖上荡舟,而像是玩了穿越,抵达《仙剑奇侠传》的修仙灵域。个个脱离凡胎肉骨,可以凌空如飞燕,潜游似蛟龙。原来仙境是真实存在的。你置身其中,找不出更好的语言来形容它,只能坐下来临水凝眸,或站起身来,长啸当歌,引来溪谷回响,鸟雀呼应。船工也颇有林间隐士的清雅,眉宇间云淡风轻,却又似藏着不易察觉的江湖风云。撑一篙碧水,击碎一湖恩怨。
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春天的溪山如此玄幻,令人心旌摇动。秋天,我再来湖洋时,溪山已转换唱腔,我也跟着调整呼吸,与它同频同息。
山还是那时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田野依旧。可你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隐隐的溪声平静而悠远,仿佛从很深很深的山林间,从遥不可及的时空里逶迤而至。与王维的“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甚为契合。
这样的情境真不宜大声喧哗,也不宜结伴而行。最好独自一人,走过湖上曲折玲珑的木栈道,才不会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我形单影只,走到青苔斑斑的魁星双塔畔。人们来看它,大多求的是功名,而它更在乎的是不受外来干扰,与山水相看两不厌的惬意。我轻轻一跳,跃过草丛,立于水中的浮石上。水清澈安静,仿若不存在,令人难以置信。此时,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这至清至洁的水包围着、荡涤着,变得无比透明,无比洁净,新生儿一般。
水边的庄稼地、菜园子、小花圃都有沉甸甸的喜悦,却依旧那么含蓄,不露声色。地瓜刚被挖出,藤蔓散乱地晾在地里,阳光中植物的清香混合着土壤的气息在空中弥散,吸一口,就是与秋天的一次对话。芥菜长得正好,一株株有半人高,叶片宽大肥厚,碧绿中缀着紫红,油亮油亮的。豌豆刚开出一串串紫莹莹的花儿,像羽翼未丰的粉蝶儿,淘气地扇动着翅膀……它们各自安好又相依相存,不争不闹。
我沿着湖畔走,无论拐向哪,看什么,都像在看着曾经的自己,和自己说着悄悄话。水声若有若无,携着邈远的时空信息,从林泉之上漫过。
我摒弃杂芜,只听风銮凌波,细雨微步。
从春天出发,我走走停停,走到湖洋的秋。春天的湖洋是明艳的,是梦游,是穿越。秋天的湖洋是安详的,是遐思,是融入,甚至消失了自己。
且听风吟,且听溪声。我在湖洋,听古调今声,溪山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