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大家梁衡曾作如许评价:“如果让我在古今文章中选一篇最好的,只好忍痛选一篇,那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岳阳楼闻名天下,功推滕范二公。滕子京因重修岳阳楼而留名,范仲淹因撰写《岳阳楼记》而流芳。滕公的初衷是人以地名,地以人显,惟雄才巨擘者堪当此任;范公不负所望,文因楼生,楼以文名,一篇短文树起了中华文化史上一座无可撼动的地标。
据说范公是在没有登过岳阳楼的情况下,只是根据滕公寄来的一幅《洞庭秋晚图》,就将洞庭湖渲染得波澜壮阔,把岳阳楼描绘得锦绣斑斓,让人身临其境!
为此,我特地造访了心仪已久的岳阳楼,试探是什么成就了千古第一文。
北宋庆历五年(1045年)十一月,范公以给事中、资政殿学士的身份抵邓州赴任。到任后,政简刑清,并整顿风俗,教化民众,使当地逐渐呈现太平景象,正如他在诗中所描绘的那样:“庭中无事吏归早,野外有歌民意丰。”
在邓州焕然起色中,有范公按照家乡姑苏城的园林风格重修的百花洲。他拿出全部积蓄,社会贤达和当地百姓踊跃参与,冬去春来,洲上桃李迎风,松柏挺立,亭阁辉映,连廊逶迤,百花洲成为南阳一方名胜,而且还园于民。
依百花洲畔,建花洲书院。培育人才,实践州县办学的宏愿。此后,公务之暇,范公秉承了自己在应天书院的传统,时常在书院里执教兴学,以文会友。
斯时,一封信札打破了范公的内心平静,庆历六年(1046年)六月十五日,范公收到滕公差人送来的一封书信。
滕公在信中言语切切:“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随函附有一幅《洞庭秋晚图》作为参考。显然,执意延请范公担纲作记。
手执信函,心潮激荡。范公与滕公是同年进士,同朝为官,曾经同任边帅,抵御西夏入侵,滕公还是“庆历新政”的积极推行者。庆历四年(1044年),二人同时被贬,范公贬知邠州,滕公谪守巴陵郡。
由“处庙堂之高”的参知政事贬任“处江湖之远”的邓州知州,范公没有消沉,而是“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并将“庆历新政”的一些主张在邓州实施,重教化,轻刑罚,废苛税,倡农桑。同样,好友滕公被贬一年后,励精图治,夙夜在公,巴陵郡“政通人和,百废俱兴”,重修了岳阳楼,这是何等令人欣慰呀!为岳阳楼作记,同时是鼓舞好友也是勉励自己。写什么?怎么写?他没有急于动笔,反复揣摩,摹景状物,谋篇于心。
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1046年10月17日),秋风送爽,秋阳朗照,范公在书院内蓦然高呼一声“研墨”。他将百感交集诉诸笔端,文思泉涌跃然纸上,一篇辞采华美、气韵生动的不朽之作一气呵成,喷薄而出。
从接到信札到杰作问世,历时三个月。三个月的思绪万千,三个月的辗转反侧,三个月的腹稿打磨,字字珠玑,句句扛鼎,借景抒情,情理交融。这固然仰仗范公的旷世才情,但更多的来自深刻的世间阅历、命运遭际;虽然未登岳阳楼,但融入了邓州的执政经验、人生感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既是安慰滕公,更是在勉励自身。
是的,百花洲的情景不能与洞庭湖的万千气象比肩,但范公“神游物外,心与景接”的心情与滕公是一样的;邓州的地理方位、人文背景也难以与岳州比较,但他们二人仕途遭遇与政治抱负是一致的。至此,我恍然有悟,既已心历其界,又何须身临其境!
伫立岳阳楼上,凭栏远眺,四面来风。从李白的“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到杜甫的“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从张埴的“坐拥湖山把一麾,当年吏部只吟诗”,再到黄庭坚的“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诗满岳阳楼,但最终是以一篇“记”,实现了从“阅军楼”向“文化楼”的华丽转身,范公也完成了从地方官员向文学巨擘的完美蜕变!
岳阳楼始建于公元220年前后,为什么显于宋呢?这与宋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思想与文化的“造极之世”不无关联,范公是宋朝“士风”的杰出代表。诚如《宋史》所载:“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由此反观,《岳阳楼记》诞生于仁宗一朝北宋思想文化的“黄金时代”,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天时地利人和。这就验证了陈寅恪先生的论断:“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于上乘。”
文章闪烁的是才华,才华支撑的是道德。
“四面江山来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最为世人所推崇、所仿效的是范公的“忧乐观”。这绝非一时偶得,而是“少有大志,每以天下为己任”;不仅是其为官之道,即便是四迁四黜也不改初衷。正源于终其一生都在践行着“忧乐天下”,才有了《岳阳楼记》的横空出世。
我登临的不是滕公修复的岳阳楼,而是清同治六年(1867年)重建的。自唐代以来,留下宋元明清不同朝代的岳阳楼。岳阳楼是历代工匠不断修复,更是千年文人士子风骨坚守的精神殿堂。范公以63年的生命历程,留下了千古相传的美名。真可谓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至此,我更深地理解了古人倡导的“道德文章”的个中真谛。诚如桐庐县城范仲淹纪念馆内镌刻着的朱熹的评价“天地间气,第一流人物”,第一流人物与千古第一文,相得益彰。震大千而醒人智,承千古而启后人。无怪乎,梁衡先生才敢断言,上下千年,唯此一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