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开辟了“纪传体”的史书体例,《项羽本纪》《游侠列传》等都是千古名篇,邱华栋将这一传统现代化——《空城纪》与《北京传》,这两部“纪、传”在传统与先锋之间开创并站立了自己独特的位置。
三年前读《北京传》时,我想到了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的第七首,在诗中,里尔克对至高的天使呼告,要天使好好看看人类几千年来有过的建筑,以此证明人类的存在:“难道这一切不是奇迹?惊讶吧,天使,因为我们就是这奇迹。啊,伟大者,请你宣告我们能成就这一切。”
我仿佛看到历史天使从遥远的汉唐起飞,在西域起飞。本雅明说:“历史天使的脸朝着过去。在我们认为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是一场单一的灾难。这场灾难堆积着尸骸,将它们抛弃在他的面前。”
《空城纪》见证了六个城邦的覆灭,书名中的“空城”预示了神秘的悲剧,然而在历史天使只看到“灾难”的地方,邱华栋为我们展开了“一连串的事件”,从日常生活到宫廷斗争,从人物命运到城邦兴衰,六个消失的西域古城重现——龟兹、高昌、尼雅、楼兰、于阗、敦煌,六幅残破的历史画卷从沙海中捞出,邱华栋用百科全书式的现代小说拼贴修复。
《空城纪》让平面的历史材料变得立体,构建人与人、事、物、城的关系网,巧妙的是,小说还写了当代人与六座古城跨时空的量子纠缠。
与六座古城对应,小说分为六个部分,每部分还细分为古代与当代。例如第一部分的《龟兹双阕》有“上阕:琴瑟和鸣”“下阕:霓裳羽衣”“尾曲:龟兹盛歌”。
“琴瑟和鸣”一章写了弟史与绛宾的故事,时代是汉朝;“霓裳羽衣”一章写了火玲珑与白明月的故事,时代是唐朝。人物的活动如同心跳,人物活了,古城也就活了。
小说不仅写了龟兹,还写了汉唐两朝龟兹与长安的联系,古城最终只剩下遗迹,在“尾曲:龟兹盛歌”中,当代人李刚和王雪从北京出发前往新疆,在音乐构建的情境中超越时空:“我现在华服在身,我难道是绛宾?我手里拿着一支银字管筚篥,难道我是白明月,她是解忧公主的女儿弟史,或者是龟兹琵琶高手火玲珑?王雪身着如雪的白色纱衣,内里是红色衣衫,走动起来如梦如幻,曼妙无比,她左手拉着我,右手提着那把满月形的细君公主的汉琵琶,我们一起向着那时空深处的大殿走去。我猜想,在大殿里,很多人正等待着我们到来,演奏一曲永不消散的乐音。那是琴瑟和鸣,那是霓裳羽衣,那也是龟兹盛歌。”
小说第一部分的三个标题在此合一,三个时空在此凝聚,千年的爱恋在乐声中奏响,其中最美妙的是那把琵琶,它“是汉武帝让宫廷乐师根据秦国琵琶的形状专门为细君公主定做的”,它传到唐朝女子火玲珑手中,被当代的李刚寻得,让王雪弹奏——这把古琵琶串起一组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物,让他们撑起一座古城。
偶然寻得的古琵琶依然能弹出乐音,并且让李刚、王雪所在的时空突变,这是邱华栋赋予古琵琶的魔幻力量,这力量来自文学,如同黑暗隧道里突然亮起的火炬,那道火光不是由现实的木柴点燃,是用心照亮了千年之间的道路。
小说的另外五部分同样有这把用心点燃的文学火炬:细眉公主的蚕种、楼兰的牛角号……它们像“薛定谔的猫”躲藏于时空的黑箱,当代人深入西域,走进那一座座“空城”,就有可能和千年前的事物发生感应。这也正是《空城纪》的意义之一,当我们成为这部长篇小说的读者,同样可以在文字中走进历史,走进那六座消失的古城,感应千年前的悲欢,感应古城永存的神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