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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叙事与新南方想象

——评林为攀小说集《搭萨》

□林子超

闽籍青年作家林为攀的中短篇小说集《搭萨》,共收录《玲珑七窍心》《搭萨》《沙漏》《梵高马戏团》《胡不归》等五篇客家叙事题材小说。小说集的标题取自同名小说,在客家方言中,“搭萨”一词意思是“有趣”。作为“90后”客家人与北漂者的双重身份持有者,林为攀将闽西故乡的记忆碎片与都市漂泊的离散经验交织,既直面客家乡村的代际裂痕,又以寓言化的超现实笔触叩问现代人的精神归属。《搭萨》在以客家文化为根基的同时,又呼应了当下“新南方写作”的文学浪潮。这部作品既是对客家原乡的精神回溯,也是对新南方文学想象的开拓。

自十九岁立志创作起,林为攀开启了独特的人生轨迹:退学谋生、辞职创作,循环往复的生存突围中,历经多年都市漂泊最终毅然搁置了熟悉的都市题材,将笔触投向闽西客家原乡。这部小说集中,他以文学重构“上杭县”的精神版图,完成了一次饱含深情的故土凝视与精神还乡。

如作家自述的,“搭萨”取自客家话,大约源自客家人游神习俗。在小说《搭萨》中,作家对“搭萨”这一客家方言词语所蕴含的文化密码进行现代转化,并挖掘其中仪式化的意涵,指向客家人生命中的三大核心事件——结婚、建房、祭祀。小说的情节以父亲试图离开大伯家独自盖房开始,到瓦房建成结束,其中经历了父亲与母亲的相识、诸神庙迎菩萨以及父母不同寻常的婚礼,作者巧妙地通过“搭萨”这一仪式的隐喻将娶亲和游神相融合。小说对民俗场景的刻画,在保留客家文化底蕴的同时,编织出一幅客家族群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重构文化根脉的精神图谱。

在小说集中,闽西地域的风土人情徐徐展开,展现出生活的复杂性与多面性。小说《沙漏》中,子女的冷漠与祖母的慈爱形成鲜明对照;《梵高马戏团》中既有同床异梦的夫妻关系,也有少年与成人之间真挚的忘年交。作家以或锋利或温婉的笔法,将人性的复杂肌理层层铺展。这些看似矛盾的人物关系与情感张力非但没有割裂叙事脉络,反而在冲突与和解的交织中,刻画出客家乡村最本真的生活纹理。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小说集在现实主义叙事之外,还穿插着寓言化的书写。以《玲珑七窍心》为例,作品汲取客家傀儡戏表演的文化基因,构筑了一个超现实的叙事空间:少女松姑作为活人傀儡,在傀儡师的打压下服用药物停止成长,最终异化为真正的提线木偶。小说故事以民俗的神秘色彩,隐喻新一代客家人在传统规训与个体自由之间挣扎的生存法则。这种寓言化叙事,既延续了客家文化中的民间信仰逻辑,又将其升华为对现代人普遍困境的文学观照。

《搭萨》极具异质性的客家叙事有着明显的地域文化特征。这种以地域文化为基底的创作路径恰与当下文学界与媒体热议的“新南方写作”形成深度呼应。例如有评论者在介绍《搭萨》时就曾评价其为“营造南方风情的瑰奇异想气质”“进入平民性的南方现实书写”。这种评价实际已经将这部作品集纳入新南方写作的范畴展开讨论。

所谓“新南方”,其实是一种地理流动性与文化身份的辩证。在空间上,它将当代南方文学的地理范围扩展至“南方以南”,涵盖广东、广西、福建、海南、港澳台地区,并延伸至东南亚华文文化圈(如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等)。这种地理界定既强调与“中原”或“北方”的差异,也区别于传统的“江南美学”。

学者杨庆祥曾将“临界性”视为新南方写作的重要气质之一。这里的“临界”,指向地理、文化、语言的交界状态,如陆海交界、方言混杂等往往容易形成张力与创新空间。因此,在那些被视为新南方写作的文本中,我们能够看到作家的跨地域身份带来对本土文化的重新审视。

林为攀定居北京十余年后将创作视域转向闽西客家原乡,究其原因,作家本人如此解释:“我的文学视域非常狭窄,它只能辐射到一块巴掌大的乡村和若干熟悉的家人和邻居。即便我如今在北京生活了十年,可我仍然无法准确书写北京城里的两千万种呼吸。后来我便放弃了书写都市,继续回到我的客家原乡。至此,我终于能看到故乡的山川与日月,婚丧与嫁娶……”从这个意义上说,林为攀在《搭萨》中所展现的疏离传统文学中心的客家原乡叙事诉求以及通过地域经验探索普遍人性的写作模式,正与新南方写作去中心化的边缘视角不谋而合。

在地域性之外,新南方写作常以“异质感”与传统文学中心对话。《搭萨》所展现的新南方气质,正体现在这种充满异质性的美学建构之中。作为深受先锋文学滋养的青年作家,林为攀在创作中始终保持着对现实的超验想象和对语言风格的极致锤炼,将地方神秘主义与魔幻色彩巧妙融合在一起。在《玲珑七窍心》中,那个致敬马尔克斯式的开篇“松姑后来很怀念雾岭的杜鹃花”,已然为整部作品奠定了魔幻现实的基调:南方傀儡戏的神秘传承、永远饥饿的松姑、充满野性的活人傀儡表演,以及剥夺少女成长权利的傀儡师,共同编织出一个虚实交织的叙事空间。《沙漏》中昼伏夜出的祖母在梦境与回忆间徘徊的晚年,《胡不归》里摧毁乡土人情的狂暴台风,《梵高马戏团》中能够驱使动物的马戏团团长,这些作品无不彰显着瑰丽奇崛的异质美学。这种充满野性生命力的叙事风格,既与新南方文学“野气横生”的特质深度契合,又以其鲜明的个性区别于江南文学的婉约传统,更突破了乡土叙事惯常的现实主义框架。

尽管当下将林为攀的创作转变简单地归类于新南方写作或许还略显仓促,但这种乡土叙事的探索和创新已然形成独特的文学标识,为当代南方文学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搭萨》既是一部以客家原乡为起点的精神史诗,也是新南方写作的重要样本。它通过语言实验、寓言叙事与时空交错的技法,将客家经验升华为对现代人普遍困境的回应。正如新南方写作所追求的,这部作品在流动性中寻找到了根性,在异质感中抵达了共鸣。其价值不仅在于保存了客家文化的基因,更在于为当代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地方性叙事的现代转化路径——在传统与现代的张力中,让地域成为通向世界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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