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常”,这句话常挂在嘴边,但真正体验到它的无常,是在最近两个月。一个相知相交半个世纪的老战友,做了一个并不高危的手术,竟然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紧接着,又来一个无常,一向乐天知命、诙谐达观的陈奋武先生,突然走了。这之前,完全没有不祥的预兆,突然弹出一张“讣告”,这个无常,谁能接受?
奋武先生长我10岁,我从福州军区转业到省文联时,他已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福建分会主席。我们一见如故,我称他为“兄”,无论从资历还是从年龄,都名副其实。但他也称我为“兄”,并且用俄语加上一个诙谐的“达罗盖,炳根兄”。“达罗盖”是俄语发音,即“亲爱的”意思,大概是从电影《列宁在十月》中仿过来的。我们在非正规场合见面,基本都会互称对方“达罗盖”,并且相拥着互拍对方肩背。如今,“达罗盖”奋武兄连一个道别也没有,抽身就走了,这可不是他做人的风格啊!
奋武兄的书法艺术,恰如季仲先生在挽联中所言,“笔走龙蛇,独树一帜,不图虚名,精益求精,终成八闽书坛名家风范”。是的,尽管他已达到很高的境界,但依然谦虚谨慎,平和待人,真诚对待每一个求字者,认真对待所写的每一个字。我曾请他为根舍题写名号“根叶绿营”四字,他很爽快答应,但却隔了一些时日,才悄悄把我叫到办公室。在他展示字幅时,我似有一刻迟疑,没想到竟被他捕捉到了,他立时收起,连声说,再写再写!我一再申明也要不回那幅字。三天之后,字来了——“根葉綠營”,果然比上回更精彩,二尺小幅,长锋行笔,虚实相间,充分发挥了他结字与运笔的技法,十分精致美观。作为致谢,自然还是那个“达罗盖”“达罗盖”,一手持字,一手拍肩。
若论书法艺术,他注重传统,将篆书、隶书的结体特征与行草的运笔相结合,在奔放的行草书中蕴含着篆隶的古朴拙稚,使书法作品既具流畅性又显古朴大气。作为书法家,能做到多体兼善是极不容易的,他的篆、隶、正、行、草能综合取用,从其书法结体和书写线条上,可以看到来自金文汉篆的古雅沉雄、汉隶北碑的刚健拙朴。而在笔法运用上,收放自如,笔笔中锋尽显刚健清幽,蕴含着强大的内在力量,即使是草书的飘逸笔画,也能感受到力透纸背的功力。同时,他的字变化丰富,运笔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充满性情和表情,在统一中求变化,飘逸中见持重,飞动中寓顿挫。他的书法单字造型独特,字如绘画“造像”一般,将字体造型化、形象化,使每一个字的结构富于聚散、紧放、开合的变化,避免了四平八稳,增强了字的动态感和艺术感染力。而整体布局,则做到了和谐自如,全幅布局构势如同把握绘画的结构,使作品的形体感、结构感、趣味性与绘画性暗通款曲,气势绵密,浑然天成,给人以“初见悦目,细品悦心”的审美感受。奋武先生不乏雄浑大气的泼墨巨制,亦有清凌峻拔的尺幅小品,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视觉冲击力。
不只是书法造诣高,奋武兄的文学功力也很出彩,题字与题款,往往体现出其书法与文学双色生辉。我有机会便会求教书法,但他总是不为人师,有时则会劝你多读字帖,说读比临更有心得。读用心,临用手,是也!有一次我拿了一幅字,就是我书写冰心先生的“爱在左同情在右……”那段名言,这回他先“表扬”,“这么一大张,容易吗?”随后才有了指点,用笔、结字、结构等,令我受益匪浅。还有一次我请教女性可否称“先生”时,他明确告知,可以,并且引用了经典。他说,在古代文献中,“先生”偶尔也会被用来称呼女性,这与学识、德行相关。古代称女性为先生,需要具备“贤母”“才女”等特殊身份,但用法并不普遍,而在现代,一些德高望重的女性,如学者、教育家、艺术家等,会被尊称为“先生”,称冰心为先生,是个尊称,比别的称呼都好,这也是延续了“先生”一词“贤者、长者”的内涵。自放下电话那一刻,我便不再犯难了,以后一直称“冰心先生”,奋武兄替我释难尔!
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奋武兄对冰心的情感。我曾先后三次陪他到北京医院探望冰心先生。每次去,他都穿戴整齐,走到病床前,趋前弯腰向先生鞠躬问候,然后便是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先生。每回往往都不是一个人,但他从来都是最后一个趋前问候,最后一个离开病房。他对我说,冰心先生真是一位天人,快百岁了还这么清醒,虽不能用语言交谈,但她用眼光关照到每一个人,我们到这个年龄可能早就糊涂了。我便笑言,奋武兄天天站桩写字,定会像先生一样,“长乐长生”。
奋武兄对冰心的感情,还体现在冰心文学馆的筹建上。1994年夏,为了筹建冰心文学馆,我们主办了一次“冰心作品书法与绘画大展”,也就是以冰心的美文为内容,用书法与绘画的形式进行艺术再创造。奋武兄力挺我的创意,同时,省画院的丁仃、林灼铭和省美术家协会陈玉峰等都非常支持,并且联名中国现代文学馆等单位,向全国的书画名家征集作品。这次活动,奋武兄全身心参与其中。他参展的作品是冰心的名篇《绿之歌》,总计610个字,一字不落。这幅长卷巨制,气势磅礴,又不失冰心作品本真的隽永与娟秀。我看到第一眼便惊呼起来,这么长的文,这么好的字,实在难得!在议到展标由谁写时,我提议请奋武兄书写,但“达罗盖”谦虚地表示,他不够格,建议请首先获得“兰亭奖”的潘主蘭先生书写。潘老不仅字好,同时又是长乐人,他一定乐意。定下之后,说干就干,没有汽车,打的前往潘老住的洋下新村。那时潘老家也没有电话,敲开门,还好在家。奋武兄替我说明了来意,潘老欣然答应。
奋武兄的人缘与他的字好一样,人有事、单位有事,只要需要,他都会热情地伸出手来。有时你遇困难,不曾言,他知道后也会主动帮忙。如今这一切,都已成过往。昔日的情怀、情感难以追回,我只能在电脑上默默写下此文,送别“达罗盖”奋武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