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在县城西北十公里外的灵元村,近百户人家,山环水抱,翠竹如屏,弯弯小溪边,晨起鸡鸣三两声,粉墙黛瓦炊烟。
要说最奢侈的,还是青青陌上草,四季花开,姹紫嫣红,你想稍微歇歇眼都不行。我最喜欢阳春三月的油菜花了,似乎春之女神一扬手,便如倾倒鎏金熔炉,将整片原野浇铸成流动的金箔,层层叠叠,流光溢彩。小时好动,我和舅舅家几个孩子总爱结群钻进花田里玩。那时身高尚不及油菜秆,拨开密匝匝的茎叶往里钻,黄灿灿的花瓣扑簌簌落满衣襟。蜜蜂振翅声在耳畔嗡嗡作响,沾着蜜粉的薄翼拂过面颊,酥痒感顺着脖颈直钻进心里。舅母屡立田埂高喊:“小心脚下,别跌跤!莫压坏了菜花!”话音未落,我又追着斑纹菜粉蝶窜进花海。
我向来喜欢宋人杨万里的田园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映日荷花别样红”“闲看儿童捉柳花”……大多鲜活有趣。他有咏蝶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一种乡土气息扑面而来,几乎是我们这群野孩子的鲜活写照。
我知道,油菜花实在称不上娇贵。当腊月寒霜封冻大地,其他农作物还在温室酣眠,黝黑冻土里油菜已钻出新芽。勤劳的农人将草木灰铺撒田间,这些绿娃娃便铆足劲向上蹿长。开春若遇倒春寒,百草不振,桃李瑟缩着蜷起花苞,唯有油菜顶着料峭,倔强地舒展四瓣金盏。到了雨水节气,花事渐入酣境,油菜每根秆上皆由数十朵小花垒成宝塔状,朵朵花托捧起鎏金冠冕。最妙在晨雾未散时,露珠在花瓣间滚成水晶,将曦光折射成七彩璎珞。
国内有赏油菜花十大景区,举凡婺源、汉中、黄山、兴化、青海湖等,我去过若干,虽各有妙处,游客如过江之鲫,但我仍对外婆家的花海情有独钟——也许是溪边多了一座油榨房。原木外墙大开间,大立柱、大铁锅、大蒸屉、大榨膛、大撞杆,五大三粗,可由一个大字形容,开榨日子又由三个大汉操作,手足并用。彼时随着撞杆摆动,“嘭嘭”的巨响连屋顶也震颤起来,人们的心也跟着跳动。接着淅淅沥沥的新油从槽口流出,顿时一股清香弥漫在全村上空。村人有“尝新”习俗,用新油煎豆腐、炸萝卜丝、烙香粑、煸土豆……家家大快朵颐,乐不可支。
此时田头,好花结好果,初入孟夏,油菜水嫩细长的荚角便渐渐饱满,像密密麻麻的梳齿,在风中晃晃荡荡。一过“小满”,阳光猛烈起来,腹胎里的菜籽很快变黑变大,日显丰腴的荚角吃力地抬起头又垂下,变得羞羞答答,农家却喜不自禁。我以为,外婆家的花海,不仅在于浩大、亮眼,香风十里,还在于后期的饱满、丰硕,为人谋利。
清乾隆皇帝有诗云:“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不是闲花野草流”,有了额外的新意。是啊,它不与姚黄魏紫竞艳,不与蜡梅桃红争春,一身黄衣默立于广袤的田野,一向以质朴姿态装点生它养它的大地,不改初心,亘古不变。
流年似水,外婆早就不在了,儿时的玩伴已成耄耋白头,但梦里梦外,总有这片油菜花开,灿烂如斯,生动如许,我真想再扑进花海淘气玩一回。悠悠岁月,春华秋实,花谢籽成。那抹耀眼的金光早已化作一滴滴清油,渗进万家灶台,融进百代血脉,凝成游子心头永不褪色的一缕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