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苏东坡这句话,我在一个旧信封上得到最真切的体悟,至此方才意识到那个“无意”的瞬间何其珍贵。
朋友发来一帧图片,是我年初所写一篇推文里的书法手稿配图。这件手稿,是我用一个报社旧信封抄的明人张岱散文《湖心亭看雪》。
朋友曾让我给他写一幅书法,问及要写什么内容时,他却说再想想。而这次他居然选中了这件手稿,说自己就喜欢这样的作品。
这多少让我的心微微一动。现在极少有人向我要这类日常的手稿,也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那个随手写下的信封。很多平时信手抄录的东西,最后都被扔进垃圾桶了。
趁着有碎片时间,我又匆匆找出一个旧信封,拿出一根大笔蘸了墨水,用一种较质拙的笔触抄了一通《湖心亭看雪》。不想图片发给朋友后,他即刻回道:找不见啦?表情包里,好像有些许失望。
还好,那晚回家后,我东翻西找,最后在桌上一堆书本下,找到了他想要的那个信封。仔细一看,这件手稿写于2025年1月4日,周六,腊月初五。
记得那天上午,我用的是一支不大不小的狼毫,就在朝东的透亮大窗户下写的。也许是辛劳一年终要结束了,也许是腊月已至,很快又可以再回乡下小院了,心情不错,写得也放松,大小错落,不计工拙。
我很喜欢在一些旧报纸、旧信封上练字,或是随便抄点什么东西。其纸质相近,毛笔行走其上的摩擦感恰到好处,就像一叶扁舟在溪流里行走,那木桨在水中划过的劲道,刚好可以让小舟徐徐游荡开来,悠然自得。
这样的书写是惬意的,没有既定的目标,也没有法度的约束,只是写着写着,心情便常常会随着文字情感而起伏,笔触也会微妙地产生一些变化,常有不期而遇的惊喜表现。
也许,正是这“旧物”自带的平常属性,让我放下了对待宣纸那般“创作”的郑重,反而得了手与心的自由。如是应酬之作,或为参展而写,那便是带着任务与目的去的,从主题、文字到款式都要提前设想,于是写起字来,总会有一个若有若无的力量在拉扯着你,常常难有理想的状态。
唐代孙过庭在《书谱》里提出了决定创作优劣的“五合五乖”: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
回想一下,那个早上,我似乎多少触摸到了“五合”的状态。
你看,神怡务闲——周末清晨,无事萦怀;感惠徇知——笔下抄录的是心爱的古文,即与古人神交;时和气润——腊月暖阳,明窗净几;纸墨相发——粗糙的旧信封和劲健的狼毫,可谓绝配;至于偶然欲书,那更是了,兴之所至,提笔就写。
那个时空里,我在旧信封上留下的一个个字迹,就像此刻的心境,欢乐而祥和,从容而平缓。果真是书为心画也。
而我补写的那一个信封,时间匆忙,刻意求工,自然难以如意。
苏东坡在《评草书》中说:“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这是一种反功利主义的创作观,它将书者的心收归当下,寻找一种最契合的情境,不假他求,然后书之,如此,即使法度并不完美,但字迹必是更加地接近此时此刻真实的自己。
书如其人,就是要你在历经千锤百炼之后,放下身外所有的期许、标准、限制与追求,用一颗平常之心,真诚地去写下自己的真情实感和生命律动,让笔触充盈生命气息。或许,书法的至境与人生的至境相通,无非就是在这纷扰世界里,为自己寻得一个“朝东的透亮大窗户”,然后,心安理得地“浪费”一个早晨,与古人对话,与自己和解。
不知你是否也曾有过这样“合”的时刻?无论是在笔墨之间,还是在生活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