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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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海上鼓声

□郑国贤

父亲去世十几年,走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但我从不写他一个字。如今想起,恍若隔世不准确,是真的隔世:时代不同,文化互异,什么都不一样。

但父子亲缘是隔不断的。

父亲是我祖父母的独生子,姐妹多,金珠宝贝,读了三年私塾,能写信读通俗小说。但我一本一本出书的时候,他看不了了。过年他自己写联,我小学三年级开始写联,他不写了,管贴联,很高兴,也不叫我搭把手。我则端坐看着。

父亲看书还讲书,听众就我一个。“四游记”讲得好的是《薛仁贵征东》。为此,几年前我把全套精装本《中国通俗小说丛书》买下来,读《薛仁贵征东》,其余挂网店上卖。多年卖不掉。我儿子困惑不解:老爸这是发哪根“神经”?我也不解释。

我们父子相对的时间都在晚上临睡前。冬天在被窝里,夏秋在蚊帐里。用个高雅的词:我最初的文学启蒙就始于此。

诗来自个体独特的生活。我贫穷的童年有诗:跟父亲去看船。看船与看门同样的意思。货船停泊于海滩,船员回家,夜里轮流一人值守。一为防止留船物资失窃,二为夜里涨潮起风时,预防脱锚。

我们父子看船多在后舱卧铺上睡,特别闷热的夏夜,也搬到舱盖板上睡。那时沙滩宽阔,船上没有蚊子,脱得光溜溜的也无妨。

父亲讲完“四游记”,没别的了,知道我讨厌重复,就讲起“敲鼓”——一种当时已被禁止的海上大型围捕黄花鱼作业。

石城村的老林比我年长几岁,有幸亲眼看见最后一次敲鼓:“我小时候跟我父亲参加过一次敲鼓,就在石城本海区,外围舢板从后青屿东和古屿北开始,两只鼓公鼓母在灯塔东与青屿之间收网。舢板两边各置一块木板四支木棍,敲打的动作和敲戏鼓一样。”

我父亲是个好渔民,会掌舵开船。1956年敲鼓开始时,他年轻无资格,在大船(鼓公鼓母)上。站得高,看得远,整个敲鼓过程尽在眼前。

敲鼓多在夜晚。鼓公鼓母呈V形摆开,放大网,大小船只点起风雨灯,围成大圈阵势,利用黄瓜鱼闻声往水面浮的特性,敲起船帮,从外围往圈内赶鱼,逐步缩小包围圈,一直到了公母船前,鱼全浮在海面,十分壮观。舢板上用手网铲鱼,最后剩鱼被大网拉上大船。

敲鼓从初夏鱼汛开始,当时没有探鱼器等任何设备,完全凭渔民的经验,跟着黄瓜鱼的洄游一路往北,从南日水道始,海坛,沙埕,赛岐,沈家门……好像到了长江口,停一段,就掉头一路往回走了。

舟山群岛的沈家门是中心渔港,鱼汛时,万船云集,夜晚一海灯火。

父亲黑瘦的面容和海上的鼓声都是遥远的记忆,但片段却是清晰的:父亲从浙江回来了,家里的两只大木桶装满了黄花鱼干,连桶盖都盖不了。母亲常常回忆说:“鱼煮熟了,把你从床上喊醒:吃鱼了吃鱼了!你睁开眼睛笑了一下,又睡着了。”

我在大学同学微信群里说:我吃过至少两吨的野生黄花鱼,也不见得身体好在哪里!

同学们一致认为我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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