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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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然无声的雪

□朱以撒

一件事做久了不免乏味,觉得重复日多,又不能日日有新意。譬如讲台上说书论,说多了也不可能都是新意——世事没那么多新意,尽管自己每学期也增加了一些自见,但下面的人能不能听懂,自己也没把握。有些时间我便用来板书,板书是我上课乏味时的消遣。譬如古人说的话,如果不用板书体现,未必有效果。而板书之后一目了然,读得懂的懂了,不懂的课后自己查去。小时候听说当教师的就是吃粉笔灰,肺都吃出了问题,其实是夸张。我父母作为小学老师,板书了一辈子,我也板书了几十年,肺也没有问题,还因为板书生出乐趣。现在不少教师已经远离板书,一是腕下功夫不行,二是不愿板书,要说的都在屏幕上。其实讲课是有不少灵光闪现的,把它们呈现在黑板上,气韵生动。那天我板书清人王思任的句子“不同衣饭,各自饱暖”,然后说下课。我想每个学生都会琢磨什么意思。

不时有一些小小的乐趣在粉笔尖下逸出,只是自知便好,不与人言。

马尔克斯说:“我发现一件令人非常享受的事,那就是躺在床上看书。”如果一位眼科医生听见了,一定要拿出一堆的科学理论来批评——看书就要有看书的样子,垂足高坐,书桌在前,把书放正了,眼睛与文字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是眼科学的成果。然后一行行读去。如果悖于常理,肯定是自损双眼。可是现在,躺着看书和坐着看书的人都一起戴上了眼镜。我看了许多马尔克斯的照片,他眼睛好得很,不必戴眼镜。当时他根本不会考虑眼睛的问题,只是觉得躺着看书太舒服了,与他人无干,与科学无干,全然是自己的事。他是到很后来才告知他人这个乐趣的——忽略一点科学,让自己快意最好。

马尔克斯说:“情感和柔情,发生在心里的那种东西,终归是最重要的。”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有几岁了,至少是懂得珍惜自我的情感和柔情的时候。大学的写作课程给我的记忆就是规范的输入,那些公共的写作规矩必须守着,情感和柔情盘着不动。把情感和柔情放出来时已经是中年了,我回答学生关于写作的认识通常简单得很——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这样会更舒畅。至于能发表、不能发表只能位居其次。尤其是柔情,真要表达出来就要放弃那些毫无滋味的套路。和别人是没什么好交流的,情感和柔情那么私密,自守即可。真要交流都是那些公共性的规矩,你说一碗豆腐,对方说豆腐一碗。一个人真正重视自己心里的那种东西,贯之笔下,就有了一些与人不同的地方。有些刊物来约稿,就是看上了这些不合公共写作规矩的文字,便使写者生出几分得意。苏东坡曾说黄庭坚诗文里有蝤蛑和江瑶柱,因此格调不同一般。有人问我蝤蛑和江瑶柱是什么玩意儿,我说就是青蟹和干贝,这两样有了,一桌酒席的档次就大大提升了。我的认知就是,情感和柔情,就如同蝤蛑与江瑶柱——我希望自己笔下这两种海产品会经常有。

有一个下午我读了阿莉·史密斯的一段话:“不管你是否乐意,我们最终都会变成一个名字、一个日期以及一丁点看起来不过尔尔的东西。”我觉得她想得太多了,似乎文士都如此,想到百年之后,然后徒生叹惋。许多实在的生机给我的启示都是重此时,不断有苦厄,又不断有转机,由此生出一点喜色。每一个个体的社会关系都是不同的,便使个体生存出现很大差别,但有关的都是此时,而不是遥远。我观察的都是自己身边的人事,小人物,小生计,小感受,比阿莉·史密斯说的遥远丰富之至。紫南的家族都是装裱师,手艺在身,每日就是给字画锦上添花。她们在各自的装裱店里忙碌着,一道道工序地做去。我问她们聚在一起时会不会探讨装裱技艺的新路子。她说根本不会,反而是探讨与装裱无干的——因为目前的手上功夫已经完全可以让人满意,没必要再自找麻烦。艺无止境,道理固然通畅,但让自己不开心则没有必要去勉强。因此,装裱之余,紫南根本不会去阅读装裱理论书籍,而是缩在椅子上刷手机,要不就是喝酒。和人论起酒文化神采飞扬。她的快乐并非来自装裱自身,而是和酒连在一起——人的乐趣常在职业之外,它们更感性、生动,调节了职业的单调无味。

大雪节气后,我有了一个到北方的机会。这个寒冷之地,天色灰蒙木叶尽脱,又一次让我看到了许多架在树上的空巢,正被寒风猛烈地摔打着——它们的主人在温暖的南方,能动之物决不会死守着,一定要等到时日节点到来才确定返程的日期。第二天居然下雪了,这很像苏老泉说的“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漫天飘白,地面堆积。我遇到了特地从南方来看雪的一家人。少年的眼神很兴奋,他不一定觉得这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某些可以让人心弦弹动的玄妙。这个少年的眼神有点像我的当年,只不过我当时是在南方的边远山区逢雪,生活过得尤其简陋,思绪却远比现在发达,从雪的落下延伸起许多联想和想象的翅膀。现在面对大雪,什么也没去想,一时有一时之想法,不能说昨是今非,或者昨非今是,人是生长着的,不会总持一种联想。此时我想的是如何在雪地上行而不摔不跌——每一场雪的到来,总是要给人提供一些筋骨受损的机会,那是很实在的痛楚。如果自己腿脚摔折了,会有多少麻烦,如何按时回到青绿的南方。我想的都是与自己有关的、细小的,使我每迈出一步都慎之又慎——本来我走路带风的,现在是带着污浊的泥水,雪到地面就是这样,算不上洁净了。由于注意了这一点,我行走于不同坡度、不同材料的地面都安然之至,算是全须全尾得了保全。如我这般乐于书斋读写的人,趋向只能越发实在真切,同时着眼于微小与细腻——完成一幅书法,或者一篇文章,可以有一点小小的欣喜就够了。

飞机飞行两个多小时后,在这个城市的空港着陆了。我随着满满当当的人群走出机舱,觉得这几日在北方身心的燥热一下子没有了,唇齿间霎时滋润起来,有点小窃喜溢了出来——这个城市还是很适宜我的长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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