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船上穿过浩荡之水,来到这个岛上,打算过年。岛屿给人的感觉相对地隔离,没有横空而起的大桥连缀,只能借助船只。以前是小船,现在早已坚硬锋锐,不费气力就可犁出一道水路。波涛翻卷使人有点摇晃,轻易察觉出海水的力量——只有在身体历经摇晃之后,才有可能抵达坚实的地面。船在卸下重负之后很快就会开走。这些人提着行囊,开始了与岛建立联系的历程。
如果在广袤的土地上,擅长行走的自己,或者会驾车的自己,那就自由得多。而既然到了岛上,也就表明自己乐意接受一些限制,这和岛的周遭都是汪洋是一致的。
起个大早拾级走上这座建筑顶层的平台,看海上日出的景象。岛上静谧四围清旷,心弦蓦然松懈。时间还有点早,也就从容等待。岛上的日子让人无所事事,带了几本书来简直就是装斯文——我想是岛上闲散的气息造成的,这里的节律要徐缓得多,尤其是一年快走到头了,好像绷紧的弹簧一下子松了下来。我想待红日腾起升高后,再下楼品尝有地方特色的小吃——既然时间这么多,就花销它一些。
青年时期看过电影《海霞》的人,都会为美貌的吴海燕而惊艳。那天夜里,估计整个厂里的工友躺在木板床上都在讨论片子里的情节——主角吴海燕太漂亮了,全然消解了影片的题旨。看她的一招一式,一言一语。那些黝黑的礁石、震耳的涛声、荡漾的波光,在夜幕张开时,反而变得诗意盎然。第二天有个吴姓的工友说吴海燕是他的表妹,两人的少年时代就是一起度过的。全厂人知道了,都羡慕不已。只有我知道他在说瞎话,只是我不揭穿他罢了——他是最早通晓蹭明星热度的人。
这部片子之后,我渐渐放下了对汪洋中岛屿的紧张感。后来我也去过好几个岛屿,我喜欢站在岛的最高处眺望,看无边无际的潮涌,以为《海霞》那个时代离我远去。
挪威作家佩特松曾经在一个小说里描写一个人从少年到暮年的不同感受。他选取了“我”15岁和67岁这两个节点。15岁是怎么一个年龄啊,他在邻居弗朗兹家看流过屋前的河,乡间的河水徐缓,看上去清澈而又柔美,河边的水草丰茂饱满,连同开出的花瓣都甘甜欲滴。“我”可以让水浸到下巴,坐着不动,任由水流来回撞击“我”的身体。佩特松写了不少水,15岁的“我”以为水是不动的,人在水中不被冲走,反而是水流远了。这使他不觉得自己在水流中慢慢长大,以为时间只是水流。很快,时日使“我”到了67岁的暮年,很多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离开的、失去的,而勾起记忆的却越来越多了。“我”还是15岁的那个“我”吗?如果不是,“我”又是真实地从那里生长起来的。如果是,“我”为何已面目全非。
佩特松接触到了我们所感慨的那个部分——后来的“我”已经回不去了。
就像我此时看待的海岛,已非少年的那个眼神。
除夕之夜,楼下的人们有的看着电视,有的已经零零星星地点燃鞭炮。我要在楼上的书房写一副长联,还有一个宫名。这是和岛上民俗有关的——很巧,村子里的人在这时找到我,说是有感应,知道我要来岛上做客。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习俗,这也是我比较敬畏的。习俗形成的时间很远,成了每个人都要遵守的一种规矩——没有谁把它写在纸上贴在村头,只是言行相传代代如此。规矩是实在的、可资操作的,规矩之外衍生的,反倒是一些虚灵的、玄妙的,给日常日子增加一些发挥的边缘,由此更见出力量。我能为村子做一件好事,又是我擅长的,便应了下来。主人的纸笔都不称我手——我已经很久不使用他人的纸笔了,此时在岛上,只能让自己适应,不计工拙,顺势写去。千门万户此时理应没有如我这般,纵笔于除夕之夜,内心有些欣喜,觉得可以自夸为书法界的劳动模范,写到了癸卯年的尽头。
新年的钟声尚未敲响,我已经写完了。想一想还是在落款处题上“甲辰正月初一”,时间上是超前了一点点,但是时间很快就会追赶上来,并且越发走远。
在岛上走必定迎风。想想岛上住民,每个人都是在风中长大的。尽管后来岛上的楼房不断拔地而起,还是不能挡住风的进入,从楼与楼的通道,从敞开的街市,天马行空散漫无端,直把一个人的皮肤更快吹皱。风大天冷,穿着也就重如铠甲,使人不复夏日轻逸和自在,此时在举手投足间都有些莫名的踌躇。德波顿认为:“时序之入冬,一如人之将老,徐缓渐近。”尚好这里是南方,四季植物皆呈现出青翠色调,也就使时序不那么分明。这几日岛上的人明显多了,出外的人回来过年,每个村子里的声响多了一些陌生的口音——这些在外生、长的孩童,在短暂的几天里,认知岛上的故乡,故乡的见面礼就是冷意扑面的大风。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岛上青年,离开多风的岛屿,到另外一些更开阔的陆地上去。那里高楼林立,摩肩接踵,没有凌厉的风了,却又需要他们有如风一般迅捷的工作速度。事实证明,年青的他们最终还是习惯异乡的日子。我不禁想起波兰文学中有不少描写故乡的文字——故事的发生地恰恰是这些作家曾经生活过的质朴、淳朴的小地方,他们那么善于描写故乡,扣人心扉,使许多人在读了他们的文章后,背着行囊远道而来。可正是这些笔下生花的作家,他们自己反倒不愿再回到故乡。这也使我疑虑笔下是真情,还是假意。
是时候了。许多人在自己的家门口,开始燃放烟花、爆竹——这个时间是约定俗成的,使之成为一个集体的行为。和小时候差异最大的,就是烟花与爆竹都进化到一个相当优良的状态,种类繁多,色调艳丽。烟花与爆竹算得上绝配,它们迸发出的声响与光彩,使整个岛都在力量与激情里。
在烟花与爆竹的忽明忽灭里,孩童似乎什么也没想,成人似乎也是如此——逝水流年,没有那么多好想的,此时就是把家里那么多的烟花与爆竹都化为声响和色调,如此方可言说人生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