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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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忆是端午

□朱谷忠

端午节近了,人在城市,仿佛也能闻到故乡的粽香。

是的,舌尖上的记忆,总能消抵岁月的波澜。人走到哪里,记忆就跟到哪里。从此,吃哪里的粽子,虽也觉得好,却少了那么一点老家的味道。

说起来,我最爱吃的还是当年母亲包的粽子。那时我还是孩子,到后来才知道包粽子的糯米是要泡一夜的,花生米、绿豆、豇豆也得泡五六个小时。还有,五花肉切块加酱油、姜、料酒、糖、盐,同样要浆一夜。次日一早,把箬叶泡软,洗净,取一片,折出一个三角,放一勺糯米,再放点豆、花生、五花肉酱,用手压实,把箬叶从上往下折叠包好,随之用棉线上下左右绑个结实,一颗粽子便做成了。若做甜馅的粽子,食材则为绿豆沙、桂圆肉、红枣等,只不过绑扎时用的是蒲草,以作区别。记得当年过端午时,母亲包好了这两种粽子,总是把甜馅的放进大锅里先煮,因为她知道孩子们的那点心思。待加满井水,盖好锅盖,烧开一个半小时后,我的口水已忍到极限。煮熟后,捞出放进大盆中,母亲便抓一个甜粽给我,教我用双手捧着,把热气吹了又吹。但没吹几下,我就迫不及待剥开淡绿的箬叶,只见绿豆馅里似嵌着几粒油亮的玛瑙,一股粽香味扑鼻而来,急切地咬上一口,热而不烫,甜而不腻,黏而爽口,真是好吃极了。

那时的我,吃了粽子,还要享受胸前用网袋挂一粒粽子和一颗黄蛋的待遇,这两样东西,也是当时村里所有孩子共同的“标配”。这一天,或早或迟,孩子们都会让大人用艾草、慕香、一点红、木荷等混合烧煮的“午时水”擦身洗澡、清洁肌肤。之后,还要在腋下、肚脐和额头,请大人涂上雄黄粉,以壮身祛病。这一天,在苔痕斑驳的小巷,或阳光朗照的晒场,多见小孩们在脖子上或衣扣上挂着网袋或香袋,有的还内装着鲜桃子,兴奋得前后追逐玩耍。不一会儿,孩子们又聚拢在一起,掏出网袋里的蛋,你一个,我一个,开始“顶蛋”比赛。按规约,谁的蛋被顶破了,就分一半给对方吃。但也有小气的,输了撒腿就跑,于是赢的一方就去追,笑声洒了一路。那些坐在门前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望着孩子们的身影,恍惚看见自己的童年,脸上不禁漾起舒心的笑纹。

到了中午,似乎全村人都在家里坐不住了。一阵又一阵的锣鼓声早把他们的心给勾走了。男人们更是顾不得吃完午饭,碗筷一放,顺手抓几个粽子,抬脚就出门了。一路上,只听得人声嘈杂,互为问答:快了吧?快了、快了……待赶到溪边,桥头早已站满了人。于是有的挤在岸畔,有的下到溪滩,小孩们这一刻都吃了豹子胆似的,任凭大人怎么叫唤,都猴子似的爬到树上。其时,虽未开赛,除了被挑选去当“船手”的青壮年,一些没事的后生仔趁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为的是接近那些生得标致的未嫁女。连沿溪蜿蜒的荔枝树,也变得敏感而热烈,微风稍微碰一下,便纷纷垂下枝叶,去抚弄一溪的碧波翠浪。

终于,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只听唢呐忽地吹响,瞬间锣鼓齐鸣,岸上岸下,人头攒动,满溪清波,哗啦扬起;龙舟两旁,那一柄柄木桨,攥在青壮年手中,飞舞猛戳,搅得浪花迸溅,水藻纷飞。顿时,号令声、加油声、呐喊声如雷震颤。而岸畔翠绿的蒲草,也在此时因波浪的激溅,散发出不尽的鲜汁野味,使人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难以忘怀……

多年来,倘若返乡过端午,总是被怀念乡俗、追忆先贤的思绪牵引。这思绪中,有久违的浓浓的粽香,还有艾草、菖蒲、桃枝、鸡鸭熟蛋生发的鲜味。这一切,都是我生命中最初的蓄养。当然,后来还知道,端午不仅仅是一个顺应时序的节日,更是一种情感寄托和文化传承,也是古老族谱里年年循环的一页历史,书写着一方血脉的绵延连亘。

只不过,如今上了年纪,偶尔端午节返乡,在村头或街巷遇见的人,却没几个是儿时相识的,且一时还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于是,讪讪地聊了几句后,互相作别时,人家说的仍是地道的乡音俚语:“好吔,你慢走!”而我,却从嘴里蹦出一句普通话:“再见!”

的确,仔细想想,已经“再见”的东西太多了。以我来讲,再也听不见父母的唠叨,再也见不到旧相册里的小伙伴,再也听不见过去妇女们蹲在溪头拍打衣服发出的“梆——梆——梆——”的妙音。还有,母亲亲手做的粽子,胸前挂着的手织网袋,系在手腕上的五彩绳,以及“顶蛋”时取胜的欲望,观看龙舟竞赛爬上树干时兴奋和紧张的心情……

由此想到,人走千万里,仍可以回到最初的地方,却怎么也回不到当年的感觉了。原来,时光描摹过的一切,都是不可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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