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武夷山下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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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可追问

□朱以撒

每一年的年初,都会收到一本精美的台历,有365页,每日一页,可知时日,新历、农历,又可备忘记事。起始觉得设计者具有巧思,使每一日都过得明白清晰——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只要今日发生的有关事项,都可于晚间一一记下。如此这般的好处就是时间过去了,记录凝固了,日后需要查询,翻动起来便可知晓。其实,设计再好,也要合于过日子的常态——台历就是一种摆设,放在桌上都嫌占位置,更不要说翻动它,看今夕何夕或者在上边记这个记那个。过去的那些日子,像时日已久的泥塑,五官都模糊了。如果有某个日子要提起,通常都是含糊以过,三四年前、大约是冬季,真要日日精细,那就不轻松了。有时于剧中看到有人被问起上个月的某一日在做什么,那个人肯定是不习惯在台历上记录的,便苦思冥想,毫无结果——我想,真问到我,也如此。

很久很久以前——民间故事说者大抵如此开头。它吸引听者的就是这个囫囵一团的时间,深远的没有年月。很可能是虚拟的,让人无处讨源的,便于那些疑真疑幻的情节任意展开。当然了,听故事的人也不辨真伪。这类故事纯属让人开心,说者漫说,听者漫听,宽松之至,终了各自散去,梦中品咂。从前的乡党邻里都会有一个两个善说者,他们很机警地利用方言的特色,把故事敷衍得有力动人——在一个信息闭塞的山乡里,这些人未必比他人多知,但是善于在原有材料上添加一些荒诞离奇的佐料,使之更合听者心事。于是会说的更会说,不会说的只能倾听。

张三的时间感比我强一百倍。很多年前参加的活动拍摄的照片,他都及时得到并保存。那时有相机的人不多,拍摄有限,活动结束如鸟兽散。他居然能记住摄影师的联系方式,催其把照片洗出来,寄给他。张三不惮麻烦,对方也只能照办。他收到照片后,都会一丝不苟写上活动内容,合照者为谁,尤其时间的记录,非常具体,无法逃遁。后来,有刊物要以大版面介绍张三,除了文字,就是依时间顺序的大量照片,使人看到时间递进下的人和背景,便生出许多逝川之叹。再后来这个刊物也找到我,要如同一辙地对我介绍,不过没有成功。每个人的时间感不同,有的是清晰的,有的是模糊的。如桃花源里的那些人,全然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日子却过得那么安宁平和。如果不是武陵捕鱼人告知今世何世,他们还是很开心的,不至于“皆叹惋”。有好几年我受桃花源人的影响,每写完一幅作品后,落款处都不标注年月,无年月就等于无限年月。现在有人来问我这幅、那幅书于何时,我想的是时间不可追问,有可知的,就有不可知的,还是让自己的美感去评说。

读沃勒的《廊桥遗梦》,觉得他太在乎时间的明确了。似乎要用一些明确的时间的出现来进行对比,表明不断运动的心情、行为,看到递进的力度。如第一章:“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的早晨,罗伯特·金凯德锁上了他在华盛顿州贝灵厄姆……”这个句子挺长,译者似乎喜欢用长句表达时日的漫长。“他看了看表,八点十七分。”“八月十四日早晨,离开德卢斯两小时之后。”“于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六日一个星期一的清晨穿过得梅因……”看到这里,我确认作者是有意为之了——不断地出现具体的时间,让有时间癖的读者在时间的比照中发现问题,分析人物在时间里的所有表现。这样的文章是我所不能写的,就算写一篇叙述手法的文字,也不出现时间。我想的反而是,在一篇没有时间的文章里,里边那些跨度很大的情思、脾性,更会引起读者的关注。青年时期与我相处的乡亲,几乎无人打听今夕何夕,除了没有显示时间的器物外,农耕人家也没必要有那么细腻的时间感。春去了,秋来了,时间就是田野上变化无端的色调——它影响了后来的我对时间的感觉。

在琳·乌尔曼的《焦虑的他们》中,时间使他们心事重重,父亲、女儿想法不同,大人想做回孩子,孩子正好相反,他们相差那么长的时间,相互跨不过去,于是对世道、人生有许多认知的差异,即便他们交谈时,父亲会说:“问题是,我们的年龄相差太大,我们就没啥好谈的。”这么说当然有道理,因为经历不同,对方未必理解一句话的真实意思。而一个人的转变,是在时间里不知不觉中实现的。父亲说:“有些日常的、从前觉得很重要的事,现在不重要了。”这就是时间的杰作。如同一位文士,早年擅长趋风气,美颂情奢,笔下皆时兴味;晚年却风雅自赏不惊宠辱了。老去情怀里,笔下渐行于疏落清淡,锋芒皆杀,此时经得起细品了。那些艺术生命能够穿过比较长时间的人,是我所向往的,他们得到了更多非人工的引导。

我在这个夏日入住一个酒楼。酒楼名以“大秦”开头,四围都是这两个字的酒旗,它飘拂时,使人知道酒旗风来了。离这里不远就是阿房宫遗址,便想去看看。没想到问路时让一位本地人制止了,他说没东西看——想想这么多年过去,风沙把有吹成没有,还能留下什么。一座城市以久远吸引人,自身却越来越新了,和我长居的南方城市没什么两样。想在饮食上品味地道的口感,端上来一看就知道改良过了——肯定是为了更合于外在的需求,淡化了自身的鲜明特色。我是很想从饮食中品味其风情的,里边有许多呼呼而过的时间。很多人去看兵马俑了,似乎来这个城市都要和这支军队的官兵见上一面才不枉过。说起来,这些被整理清楚的兵马经过摆弄,人工味就太明白了。真让想象玄远的,倒是地下看不到的散乱形态,身首异处,眉目不清,黄土充塞了所有的缝隙,大雅破碎不可收拾。我在大秦的有粉尘的大地上走着,想到脚下可能就埋藏着众多的兵马,它们如同混沌不清的时间,在胡乱挤压中维持着本来的真实。

回来后,有人还是问是否看了兵马俑。就像到泰安,有人会问登泰山否;到临汾,有人会问看壶口瀑布否。通常认为到这些地方,时间应该用于这些明朗之处。其实未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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